再虚虚拱手作别。
不待众人反应,高澄已牵着秦姝的手腕,径自出了厅堂。
他的步子极快,几乎拽着秦姝小跑。
高洋见状,匆忙起身向元斌拱手:
“我与长兄尚有些要事商议,便先行一步,诸位尽兴!”
说罢也快步跟了出去。
崔季舒刚欲起身,衣袖却元孝友拉住。
“大将军离席,是因怀中佳人不胜酒力,太原公紧随,是兄弟之间有事相商。
崔叔正此刻也要走,却是什么道理?”
话语带着几分戏谑,崔季舒无奈只得继续相陪。
拉着秦姝穿过中庭,高澄脚步未缓,反而愈发急促。
夜风微凉,吹散了几分宴上的酒气,此刻再忍不住苦笑埋怨:
“阿姝,你倒是会作诗?在我治下,百姓当真如你诗中所言,过得那般凄苦?
本来好好一场猎宴,竟被你这两首诗搅得满座难堪!”
秦姝直接甩开他手,停下脚步,仰头直视他:
“天下的疾苦,怎会因一人治世而尽消?
我讽刺的不过是朱门里的穷奢极欲,难堪的自是该难堪的人!
繁华之下的疮痍,难道就要视而不见、歌功颂德才算顾全大局?”
高澄被她一连串的反问噎住,心头火起,见高洋远远追来,怒道。
“你……定是因我平日里待你太过宽纵,才令你如此不顾大局?这般不顾我的颜面?”
“颜面?”秦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若子惠哥哥真心以苍生为念,又怎会因区区一首诗而觉得失了颜面?
难道在你眼中,如今四海已是太平笙歌之世?”
高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你真放肆!”甩下一句话后,直接转身丢下她,大步流星向府门外走去。
出得王府,接过马缰,利落上马,未曾等待,也不回头看秦姝一眼,便扬鞭策马,身影迅速没入夜色之中。
一众侍卫不敢怠慢,急忙策马跟上。
只留下刘桃枝手足无措地伴在秦姝身侧。
小心问了一句:“阿姐!大将军怎么生气了?”
秦姝凝望着远去的墨影,微微启唇,发出一声轻叹。
“桃枝,是不是大将军无论让你做什么,无论对错,你都会去做?”
“......我,他是大将军,我自然什么都听他的!”
秦姝望了他一眼,高大壮实的身躯,却没有自己的灵魂,微微叹了口气。
收回目光,上了马,自行择了条与高澄离去相反的路。
刘桃枝不敢多言,只得默默策马跟随在她身后。
高洋睨着那两道远去的身影,附在阿改耳侧低声:“去看看,这琅琊公主要去哪里!”
吩咐既下,自己便率众侍卫,转道驰往大将军府。
高澄方才踏鞍落地,一声熟悉的呼唤自暗夜中传来。
“大将军!”
高澄恍然一滞,这个声音,好似兰京。
那人分明已经死了,怎会......难道是魂兮归来?
“什么人!”舍乐厉声喝道。
侍卫们迅疾合拢,将在高澄围护在中央,夜色深处,一道人影缓步走近。
声音低沉:“大将军,是奴。”
高澄抬手压下身旁护卫即将离弦的箭,
“是谁?”
“是奴,兰京!”
那人渐渐近得亮处,火光映着他的面容。
胡茬有些杂乱,鬓发垂散,仿佛历尽劫波显得沧桑憔悴。
望着这张本以为永诀的脸,高澄百感却无言。
高洋远远望着兰京最终进入将军府,面上一笑,直接调转缰绳。
阿改一路尾随秦姝二人,不觉竟到了城中闻名的烟花巷陌。
心下渐生疑窦,脚步却未停歇。
恰逢几名妇人当街争执,引来人群围看,路道有些阻塞。
前方二人身影骑马继续行着路,阿改是步行,只得拨开人急急向前追。
忽一女子与他撞个满怀,一阵香风扑面,是那女子手中一方妆奁,里面的香粉泼得他满身。
“郎君恕罪!郎君恕罪,看这香粉撒得您一身都是......真是唐突了!”
那女子云鬓半偏,罗裳微敞,显然是风尘中人。
口中连声道歉,手中绢帕却不住往他衣襟鬓发间拂拭。
“无妨,无妨,你让开!”
阿改侧身欲避开,可女子一个劲往他身上扑,绢帕仍不停的为他擦拭。
反倒是越拭,发间粉香越浓。
“这般污了郎君衣裳怎生是好?不如随奴家上楼,唤丫头打水与郎君洗净?”
女子声气柔腻,便拉住了他衣袖。
阿改心道:定是这娼妓家的揽客手段!
猛的振臂挥开她,疾步继续去追前人。
远远瞥见秦姝身影没入一处馆舍,略作迟疑后,还是入内探看,最终只见刘桃枝肃然守于一间客房门外。
也想,不过是跟高澄赌了气,暂居在外罢了,未久留,便抽身离去。
秦姝微推馆舍窗扉,望着阿改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夜巷中,才重新掩窗。
浴池水汽氤氲,兰京对镜修面,刀刃游走刮去这半脸沧桑。
热巾拭净,镜中映出清俊如旧的容颜,唯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郁。
雾气流转,高澄的身影渐渐显现在镜中。
兰京未回头,只是透过铜镜去凝那朦胧的倒影。
水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心口的痛却愈发清晰。
此番回来,他便是来取他性命的。
高澄的手轻轻覆上他肩头,指尖摩挲着凹凸的疤痕。
那触碰熟悉得让人心颤,带着往昔缱绻的温度,比刀锋都灼人。
“既然活下来了......为何不直接回梁国?你不是很想回去吗?”
兰京合上双眼,喉结微动。
“回不去了,就让奴留在大将军身边!”
高澄的手骤然停顿:“你从前,不会自称‘奴’的?”
兰京侧首仰面,凝向高澄,将他那只手轻轻带过按向自己心口。
“大将军奴役了这里,我已经回不去了!”
高澄掌心触及他心跳,如擂战鼓,一声声敲进自己魂魄里。
“我怎么觉得,你......倒像是来索命的恶鬼?”
欲抽回手,他不能再与这人纠缠下去。
这句话说得贴切,贴切得兰京都觉得,他似乎知道一切。
他拉扯他的手,不肯松开。
“我是真觉得我像恶鬼?所以你怕了我?”
高澄猛地抽回手,干笑两声:“怕你?呵……笑话!”
背过身去,开始询问:“怎么活下来的?”
“还好斛律明月不通水性,不然我也没办法活下来,他那几支箭,大概是因天暗水阻,都射偏了,未中要害。”
高澄叹道:“那夜,我让人打捞到天明,原来你早就凫水走了?”
兰京眼睫低垂,声音里浸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那时我倒在对面荻花荡里,见你策马而来,本想呼喊……
却因伤势太重,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一户农家收留了我,便一直在他家养伤。”
他忽然靠近高澄,指尖轻颤,触到眼前人散落的发丝,气息渐渐贴近他耳畔:
“伤好后……我心中唯有一念,就是回来,再看你一眼。”
语声渐低,唇已衔吻上高澄的耳侧。
这片刻温存,于他而言,是饮鸩止渴。
自阿改找到并囚禁他那日起,归梁之路已断,他早已无余生可言。
可他不能愧对兄长的亡灵,不能对嫂侄的性命置之不理。
唯一的路,就是拖着这个让他爱恨交织的男人,共赴黄泉。
袖中藏着的那把镊刀冰冷刺骨。
高澄胸中如沸,五内难安,他不明白,为何面对兰京的撩拨,似远比世间万千红颜更蚀骨惑人。
“他是个男人啊,错过一次就够了,他是男人,阿姝会嫌我的......”
他一遍遍在心底告诫,可脖颈处湿软触感,让他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