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终究,家族的压力如浓雾般层层裹来,宗嗣的重任似千钧巨石压上肩头,纵使林如海心如明镜,情根深种,也不得不在这世俗的洪流中低头。
为保家族体面,为应宗族规训,他终是纳了两房妾室——不过是摆于人前的虚礼,是门楣之上的装饰,是世人眼中的“合礼”。
他未曾与她们亲近半分,心门紧闭,唯留那一缕孤影长驻于心底深处,可这形式上的妥协,却如细针般刺入敏儿柔弱的心扉。
她不曾苛责,只是那夜,她独坐灯下,一盏孤灯映着素颜,泪珠无声滑落,湿透了手中罗帕,仿佛将一生的情意都浸染其中。
那画面,如刻刀深藏于林如海的记忆,每每忆起,心口便如被寒刃划过,痛得无法呼吸。
“爹爹辜负了你娘……”他低语,声音如秋夜落叶轻坠,几近呢喃,仿佛在向天地忏悔,又似在对亡妻低诉。
“我守着忠贞之念,却仍落得形式上的背叛。我知你清高如雪,容不得半点尘污,可这世间,礼法如网,情义如刃,我纵有千般不愿,终究未能两全。”
林如海顿了顿,目光沉入回忆的深渊,抬头望向玉儿道:“可皇上对你,竟痴情至此,宁弃九五之尊,抛却江山社稷,只为换你一世安宁,护你笑靥如初。这般情深不渝,不慕权位,不恋富贵,古往今来,帝王之中,能有几人?便是史册泛黄,也难寻此等至情至性之人。”
他望着那双与敏儿如出一辙的眼眸,眼中既有父亲的慈爱,又有前尘的追悔,更有对命运流转的深深喟叹。
“玉儿,你此生得遇如此良人,不是偶然,是天意的牵引,是前世修来的福报,他愿为你舍天下,你亦当知此情之重,重过千山万水,贵于金玉满堂。”
他语气温柔而郑重,“若你们真能携手归隐,远离朝堂纷争,抛却尘世喧嚣,共居一隅茅屋,春看桃李争妍,夏听蝉鸣林静,秋赏枫红满径,冬拥炉话雪——那便是人间最难得的圆满,是连神仙也羡慕的烟火清欢。”
“玉儿明白,多谢爹爹体恤。”黛玉没有想到,爹爹竟然如此赞同自己和皇上的决定,眼含热泪地道:“玉儿也定为爹爹和弟弟筹谋好未来的一切。”
“玉儿,照顾好自己即可,不必挂念爹爹。”林如海长叹一声道:“至于孩子们,儿孙自有儿孙福。”
烛火渐弱,光影摇曳,映照出父女二人静默的轮廓。
屋内无声,唯有风穿窗而过,那烛光,仿佛也承载着两代人的悲欢,缓缓燃尽,却将余温,深埋于心。
窗外,月光如练,洒满庭院。
第二天一早,皇上最后一次上朝,处理完朝政后,宣布将亲自南下救灾,朝中事务由荣亲王监国。
圣旨一出,群臣哗然,纷纷阻拦。
太尉颤声叩首:“江南疫疠横行,江河倒灌,龙体安危系于社稷,岂可轻涉险地?”
礼部尚书亦伏地泣谏:“天子守国门,安能远巡?若陛下有失,天下何依?”
殿中群臣俯首如浪,声浪翻涌,唯殿角一道身影巍然不动——那是御前侍卫统领萧寒,他手按刀柄,目光沉如古井。
皇上却已起身,玄色龙袍拂过玉阶,声音清冷如月下松风:“朕在宫中批阅奏折,说百姓啃树皮、易子而食。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若朕再坐视不管,岂配称天下之父?”
话音刚落,殿外忽有晨光破云,一道金辉直落丹墀,映得圣旨上的朱批如血燃起。
风起时,檐角铜铃轻响,仿佛天地应和。
群臣默然,唯有荣亲王缓缓起身,解下腰间佩玉,恭恭敬敬置于监国印匣之上:“臣,必守江山如守孤城。”
“有贤侄在,朕可无忧。”皇上欣慰不已,沉声说道:“退朝!”
当日午后,骄阳似火,炽烈的光芒倾泻在皇城青石铺就的长街上,仿佛为大地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箔。
一驾素色辇车自宣阳门悄然驶出,车体未施彩绘,亦无金饰,仅以素绢为帷,简朴至极。
车前悬一盏宫灯,灯纱微泛旧黄,上以朱砂楷书“亲民”二字,笔力沉稳,字字如心。
那灯在烈日下竟不显突兀,反倒如一抹静影,映照出帝王深藏于简朴背后的赤诚。
萧寒身着粗布短褐,头戴斗笠,肩挽缰绳,神情淡然,仿佛只是寻常车夫。
然而他目光如鹰,扫视四方,每一步都暗合节奏,既护辇前行,亦警觉着周遭风云。
辇内,帝后并肩而坐,不着龙袍凤冠,只穿素色常服。
“玉儿,如此低调,可是委屈了?”皇上凝视着眼前女子,眸光温柔如水,语气似风拂柳絮,“玉儿若有一丝悔意,尽可开口,朕随时为你翻转乾坤。”
黛玉轻轻摇头,指尖微微颤动,似有千言万语藏于心底。
她抬眸望向皇上,眼中泛起一层薄薄水雾,如晨露凝于花瓣,晶莹却不肯坠落。
“不,”她声音轻柔却坚定,仿佛春风中摇曳却不折的竹枝,“只要皇上陪在玉儿身边,哪怕身处荒山野岭,粗布麻衣,玉儿也如居琼楼玉宇,因心有所依,情有所寄,玉儿从不委屈。”
“真正委屈的,是皇上。”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抹深情笑意:“皇上九五之尊,本可执掌万里江山,听百官朝贺,观四海升平。可为了玉儿,您甘愿褪去龙袍,隐姓埋名,抛却权柄如弃尘土。玉儿每每思及此处,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傻玉儿,”皇上轻叹,抬手为她拂去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指尖温热,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寒霜。
“江山再大,也不过是黄土一抔;权势再重,终归烟消云散。可你,却是朕此生唯一不容错过的人,朕若为江山所困,不得自由,那才是真正的委屈。”
“从现在开始,朕以江山为聘,只为赢得玉儿芳心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