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消是长安升平剑坊的修行者。
仇司深的军中供奉之一,这十几名奉命参与巷战,猎杀幽州军士的修行者中,已年过半百的葛云深年纪最大,七品修为,也是这十几名修士之中最高的。
他和林明池隔着三条街巷,但林明池临死前叫出的那一声“荼毒!你是窦氏的修行者!”,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顿时心中凛然。
像他这种修行者,在任何大军之中都是地位颇高,思索问题时,往往下意识的站在整个大唐和整个时局的角度。
在此之前,幽州大军兵不血刃的击破陈留,令新任节度使张介然被迫以死明志,但在他看来,幽州大军虽然军纪严明,绝大多数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而且有着曳落河这样的具装重骑,有着甚至可以在马背上睡觉的奚族骑军,有着大量射术精湛的骑军箭师。但他始终认为,这支叛军存在着一个很大的缺陷,那就是修行者数量太少,缺乏众多修行地的支持。
安知鹿自己的修为虽然不容小觑,但无论是幽州、扬州、还是松漠都督府,都不是拥有众多修行者的地方。他一个人再厉害,都能凭自己来?
真气是要损耗的,精神也是要疲惫的。
然而现在,他发现他以往认知之中的这个缺陷没有了。
窦氏的修行者原来已经加入了这支判军之中!
窦氏的修行者到底有多少?
这个是不得而知。
就隋灭之后,无名观变成堕落观,堕落观到底还有多少名修行者,外面都是不知道的。
李氏的法门偏向于刚猛,窦氏的法门偏向于诡奇。
当时隋末就有天下刚猛出李氏,世上奇巧出窦氏的说法,窦氏作为当时唯一能够真正和李氏争夺天下的门阀,他们不仅是在修行方面有独到的见解,还拥有很多强大的修行者。
夏王兵败,窦氏分裂之后,窦氏也自然是和无名观一个结局,但因为夏王的嫡系后人一直被软禁在长安,窦氏的修行者投鼠忌器,所以基本不和堕落观修士一样出来闹腾,这些年下来,整个大唐修行者世界里,偶尔才会出现一个窦氏的修行者。
但折腾得越少,越是不露行藏,恐怕存活至今的修行者就越多,甚至有些恐怕还有连续的传承。
葛云消就觉得,无名观的那些修士当年都是如同仙人一样的存在,窦氏的修行者要略差一点,所以在高阶修行者方面,恐怕窦氏是远不如堕落观修士,但若论修行者的数量,窦氏隐匿的修行者,恐怕要比堕落观多得多。
有高阶的修行者坐镇是一方面,但有为数不少的修行者可以像精锐小队一样随时调用,随时投入战场,那就是更为重要的一方面。
葛云消心中一凛的同时,他脑海之中才刚刚浮现出这些念头,突然感知到身后一股劲风袭来,他猛然转身,只见两片薄纸正朝着自己袭来。
这是两片薄薄的黄符纸,都有半人多高,一片是剪成战马的形状,另外一片是剪成人形。
明明只是薄纸,但此时却散发着一种森冷锋锐的气息,而且还流淌着真气波动。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人一骑压缩成了这薄薄的一片,朝他袭击过来,十分的怪异。
“纸甲纸马术!”
葛云消心中大震,手中长剑瞬间横扫而出,变削为拍。
这纸甲纸马术原来的名字可长,叫做五凤仙法之符甲真法。
夏王兵败之后,夏王、五凤之类的就都不能说了,修行者就依照这法门的外形,起了一个土名字叫做纸甲纸马术。
后来的名字虽土,实则这法门是一门十分诡异且极其强大的符箓之术。
这种纸马和纸人本身就是厉害的真符,能够容纳大量的真气,而且受修行者的气机操控,除此之外,这纸人和纸马的真气在符纸的边缘又是凝聚,又是急剧的流转,这纸马和纸人身上不见符线,但它们整个一圈边缘其实就是符线。
这一圈符线就极其的锋利,而且专破对方真气,别说是普通的甲衣,就连修行者的兵器都很容易被这符纸锋利的边缘割裂。
所以面对这种纸甲纸马术,不能轻易的去切,而要避开边缘,最好是用真气将这符纸上的真气拍碎震散。
葛云消这一剑横着拍打上去,顿时咚的一声巨响,就像是巨锤敲上了一面大鼓一样,果见这诡异的纸人纸马身上水波荡漾,接着无数股真气从纸张的边缘往外胡乱抛洒。
“是个行家……”
也就在此时,一道平静的声音落入他的耳廓,葛云消呼吸一滞,他感知里出现的修行者数量不只一个,但此时他依旧没有看到有修行者露面,却是发现一个人头大小的灰色蒙皮的灯笼朝着他飞了过来。
“这又是什么法门?”
葛云消心中骇然,他知道这必然也是窦氏的什么厉害法门,但他从未听师长提及,也未见过相应记载,一时之间,他战意全无,根本不敢与之对敌,转身就逃。
这灯笼却是快得令人发指,嗖的一声到了他身后不远处,然后发出啪的一声炸裂声。
葛云消扭头去看,只见灰色蒙皮四分五裂,灯笼里面飞出两个拳头大小的灰色飞蛾,看上去不是普通之物,但感觉又不像蛊虫那般具有暴戾气息。
也就在这心念电闪之间,这两个灰色飞蛾突然也啪的一声爆开。
两团粉雾骤然笼罩数丈方圆,葛云消骇然闭气,只觉得浑身刺痛,这些粉雾太过细小,仿佛能够穿透他的护体真气,而且更令他震骇的是,他的感知被这两团粉雾隔绝,感知不到粉雾之外的事物。
此等情形之下,他又不敢睁开眼睛,就像是完全变成了一个瞎子。
他情知不对,拼命鼓荡真气,一团肉眼可见的真气辉光从他的脚底炸开,他整个人冲天而起,瞬间飞掠起数丈高度。
眼皮上刺痛的感觉一消,他睁开眼睛,却见一名青衫修士就站在一侧的屋顶上,与此同时,数十片树叶大小的碧绿色符纸朝着他飞舞过来。
“碧叶剑!”
葛云消浑身寒气直冒,一声惊呼的刹那,他伸手一挥,袖中一物弹出,迅速张开,却是形成一柄银色的大伞。
这柄银色大伞张开的刹那,碧绿色符纸已经化为碧绿色的剑气,数十道剑气一齐打在他身前的这伞上,叮叮当当作响。
“这是天青工坊的罗天伞,倒是不错的宝物。”青衫修士也不追击,只是看着他平静的说道,“既然你能认得我等身份,今日便饶你一命,只是你回去之后,告诉你那些同僚,莫要留在军中再和我们作对,接下来再留在军中和我们为敌的,我们便不会留情。”
葛云消已无战意,他也不应声,全力朝着后方的街巷飞掠,等到逃出数里,感知里再也没有其它修行者的气机时,葛云消才停了下来,浑身都是一层冷汗。
方才出现在他感知里的这些窦氏修行者,他都没有真正感知出来对方的真气修为。
但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窦氏的修行者依托这些诡异的真气法门,战斗起来和寻常的修行者截然不同,若不是他身上有这样一件防御法器,现在恐怕已经是一具身上很多个剑孔的尸体。
当初窦建德立夏国,取年号为五凤时,按照修行界所知,窦氏一共号称有十几种五凤仙法,对外宣传都是仙授,是那五只真凤落在金城宫时带来的。
这什么仙法天授听听也就算了,但十几种所谓五凤仙法的厉害法门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葛云消知道的就有“纸甲纸马术”“碧叶剑”“寒食纸衣”“无终铜靴”“鬼门镜影”,前面四种其实都是厉害的符箓之术,而那“鬼门镜影”其实就是炼制出的一种法器,镜面折射出的光影能够如符线一样引导真气力量。
当时李氏的修行者和窦氏的修行者对决,也是各有死伤,李氏也没有呈现压倒性的优势。
这真的是顶级门阀底蕴之间的较量,他们这种大唐二流宗门的修士,如何能够与之较量?
他和仇司深,常秀等人交情匪浅,当然不可能因为窦氏这些人的三言两语就当了逃兵,但一想到这些,他却是十分气馁,只觉得守这虎牢关是凶多吉少,没有多少生还的可能了。当前的情形,兵对兵,将对将,也只有那些顶级门阀掌握强大法门的修行者才能和这些人对敌,但关键是,据他所知,韦氏也好,太原王氏也好,范阳卢氏也好,这些顶级门阀,都只是给常秀军械,自己视若珍宝的这些强大修行者,却都还没舍得拿出来。
普通的军械,焉能对付这些神鬼莫测的手段?
想到幽州叛军的那些战鼓,想到那比王幽山还要强悍的手段,他觉得现在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尽快去写一封家书,安排身后事。
……
仇司深握紧双拳,此时他比葛云深还要绝望。
因为葛云深拼了命的逃窜时,其实就在仇司深旁边一条街巷飞掠而过。
仇司深都看到了葛云深,但葛云深竟是没有看到他。
太惊慌失措了。
看着葛云深的背影,仇司深知道常秀事先布置的这套化整为零的街巷拖延战法也已经完全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