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王帐起火,烧死了一个大王。”
杜许婉知道一点,还是前世偶然听见的。
人都说天命在荣朝,所以戎族王帐才会无故走水。
那些人就拿这个当做依据,极力游说新君出兵讨伐异族。
然后,荣朝就失去了秦州安兴诸地。
再听一次这件事,裴尧宁依旧怏怏不悦。
他垂眸,拨弄着指间碧玉扳指,无声发笑。
零零碎碎聊了两三个时辰,一行人这才告辞离去。
梅仁安随同父亲入宫,暂且在兴政殿侧殿等待。
主殿当中,陛下安坐长案之后,倾听诸人回禀。
裴尧宁关心的江山社稷,侯公公总结的难以编造的细枝末节。
还有,周周说的感觉。
“就我个人来说,我倾向于相信她。”
“嗯。”皇帝点点头,又问存周对仁安的另一种人生有什么看法。
“我还以为仁安这么优秀是我养出来的呢,原来是天生的……”
美若青年的梅存周扯了下嘴角,突然觉得很失落。
他看见陛下轻轻笑了一下,又看见侯公公腰弯得更低了一些。
然后,还有放肆嘲笑他的三哥。
“天呐,存周,难道不应该是鄢先生的功劳吗?”
“我难道没有吗?”周周理直气壮的反驳,然后又补充道,“我至少占一半。”
“是是是。”没人与梅存周争辩。
没过一会儿,梅仁安就被唤了进来。
或许是年纪到了,陛下倒是起了些乱点鸳鸯谱的心思。
不过他没说出口,只让梅仁安协同内卫作业。
一切安排稳妥之后,梅家父子俩就出宫回家了。
杜家那边自然有人去说,告诉他们皇后要留杜许婉小姐一段时间。
如同前世一样,杜家长辈照样是独善其身的心思占了上风。
反而是嫁到梅家的杜夫人,托人多问了几句。
周周告诉梅九堂弟,不是坏事,也不用担心杜许婉有什么不测,所以多的别问。
京城的深潭当中,一个小女孩的消失无人在意。
陛下晚年比从前柔和了许多,却忽然恢复了酷烈的风格。
魏王被他从封地召回,以凌虐百姓拘禁朝廷命官的名义废为庶人,终身圈禁于大宗院中。
一同被送回来的,还有曾被外派到并州当县令的俞洛谦。
他被责令剃度出家,终身于佛前修行,至死,不可休。
接着,王公贵族们的待遇遭遇了最狠的一次削减。
还有朝中大臣,该下狱的就去下狱,该致仕的就上书致仕。
总之,朝堂皇族都给清理得差不多了,皇帝才提起禅让的事情。
三辞三让,常规流程走完,裴尧宁就是板上钉钉的新帝。
太子妃册封为皇后,只等太子登基后举行大典。
可裴舜和却未被封为新太子,更连个像样的封号都没有。
在准备登基大典期间,杜许婉迁居到太上皇后附近,于宫中小观里做了个俗家弟子。
梅存周进宫的时候偶尔会见到她,但一般都是微微点头示意。
倒是梅仁安,始终无法忘怀那句话。
他请父亲帮忙送信,却只得到一句婉拒。
[前世因,前世了,今生无缘,何必再续。]
关于这个问题,梅仁安也纠结了很久。
内卫驻所那段时间,他曾多次与杜许婉交谈。
经过了最初的迷惘,杜小姐已经分得清梅丑奴和梅仁安了。
可她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他。
而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他。
即便如此,也不影响梅仁安被杜许婉所吸引。
无关情爱,最初只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好奇与好感。
它萌出芽,正在慢吞吞的生长。
理应发乎情止乎礼,梅仁安也尽力克制了。
可惜,杜许婉是世界上最了解梅仁安的人。
自此五年,周周再没帮家里崽子带过信。
裴尧宁继位后,改年号为荣盛。
如同年号所暗示的一般,他所统治的三十七年确实是荣朝最昌盛的时期。
也是……荣朝夺嫡最为激烈的时期。
荣盛十九年,废后,封大皇子平王于南陲。
荣盛二十一年,立柔太子,二十三年,废柔太子。
二十六年,立德太子,二十七年,德太子病逝。
三十年,九、十二、十七、三名皇子联手逼宫,主谋赐死,余者废为庶人。
三十六年,安平太子立,来年继位,为安平帝。
史书上寥寥几笔,便是书中人一生的颠沛流离。
而长宁郡王梅存周置身其中,便是一隅稳固的孤岛。
梅仁安三十入仕,是荣盛帝当之无愧的心腹。
他为官后,再度向杜小姐寄出书信,不谈风月,不谈其他,只谈学问。
数十载青鸟往来,积出一本《诗文小撰》。
当那本带着墨香的书出现在杜许婉面前时,她忽然吐出一口气。
沉疴尽去,焕然一新。
二人只写了婚书,未曾举办婚礼,也未有子嗣。
终其一生,一妻一夫相伴相随。
与他二人相似的,是光宗夫妻。
光宗退位两年,携老妻居于避暑山庄当中,再未回宫。
往常描眉绾发,几不假手于侍人。
荣盛九年,光宗皇后薨逝,隔二年,光宗梦中疾呼,其声难辨,亦崩。
这一生,周周都在不断送走亲人。
最开始是鄢先生,然后是姑姑舅舅,再然后赵斩生旧伤复发,酒中过世。
再就是侄女赵琥瑜,陷于战阵当中,只余一只残臂送回。
因荣盛帝封赵氏虎女为虢国将军,以军礼下葬,虢女的故事便越传越远。
虢国将军也正式在演义中成了白虎将军和虢女的孩子。
生前的奢望在死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实现,即使赵斩生复活了也只会拍手称赞。
除了这些先一步离去的人,其他人都各自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安国公主驸马子嗣艰难,只新安县主一女。
可惜新安县主遇人不淑,携女儿和离归家。
不过从安国到新安再到新安的女儿,个个都是画本创作的好手。
一个[金枝玉叶]的笔名用了三代,从给横山老人校正开始,逐渐走上了属于她们的创作道路。
周周这辈子作品不多,只《江湖录》一本,兼《梦书》十二篇。
余下的,便是零零散散赠予他人的各种单独画作。
好处是量大,坏处不挂印,分不清仿品和正品。
毕竟就算是在荣盛一朝,仿他画作的人也不计其数。
但《群士争胜图》应当是没什么真假争论的。
这幅画随梅氏宰相梅景正下葬,作为陪葬品掩埋在黄土之下,直到现代才重见天日。
——
“画的怪可爱捏,难怪说是顽童郡王,真的童心满满!”
女生拿胳膊肘怼了怼身旁闺蜜,获得一个深有同感的点头。
两人看完这一片,转道向博物馆二楼走去。
“往左还是往右,先看赵斩生,还是赵琥瑜的部分?”
“往左,我倒要堂堂人类早期梦男白虎将军是怎么篡改大众认知的。”
“笑死,要不是挖出来了他弟给他的抱怨信,谁知道千年前传下来的虢女故事一开始就是编的。”
“还是在梦男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情况下强迫他弟编出来,尊嘟粉有手段!”
“这就是有一个大手子弟弟的好处吗,弟弟会让我有老婆的。”
“嘎嘎嘎嘎赵琥瑜都给编成虢女的女儿了,古代人其实也挺会捏造啊。”
“其实她母亲是陈氏清悦啦,下葬时候的表文上都写了。”
“事实在那里也架不住大家热情,而且荣盛帝专门给赵琥瑜封成虢国将军,很难不觉得他也是一肚子的坏水。”
“还好吧,老毕登就是对待自家崽神经了点,对其他人都挺好的,尤其是宠弟弟妹妹这方面,不止是顽童郡王,几位公主亲王都一直被他养得好好的,当初他十一弟跟着他儿子胡乱逼宫,他都只削了人封邑禁足而已,完了隔段时间自己一顿哭,又把弟弟放了出来。”
“就是对待自家崽神经了点…就神经了点?哈?简直有病好吗?不然你以为卡皮巴拉一样的安平帝是怎么养出来的?是被摧残出来的——”
“好好好,不要激动,不er,卡皮巴拉不是我推吗?你激动什么。”
“因为我是荣盛帝的辱追黑粉。”
女孩深沉脸,抱着闺蜜手臂继续往前。
千年前的辉煌落在一件件文物上,如岁月的轻尘,陈旧而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