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彧抬起头,正好对上太子沉稳中带着些许希冀的眼神。
他知道,太子不只是要让他带着小大郎去吏部当差,更多的还是要让他教导小大郎。
亦如太子当年那般,以办差为由,实则“言传身教”。
“看来京中有关东宫的传闻是真的,小大郎果然左了心性,竟是连太子少傅等名师都对他无可奈何!”
楼彧暗自思索着。
他在衡量此事的利与弊。
小大郎现在的处境,有些艰难,更有些危险。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是接下这差事,他楼彧以及整个齐国公府就会与小大郎捆绑在一起。
同在一条船上,小大郎有个不妥,楼彧也会被牵连。
当然,风险与机遇并存。
若是小大郎成了太孙,甚至有朝一日坐上那至尊的位子,楼彧便能再上一个台阶。
皇帝的心腹与心腹之间,还是不同的。
楼彧确信,太子若是登基,他必定是皇座之下最受倚重的臣子。
但,若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太孙继位,他的权势与荣宠,将会达到顶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止!
想想曾经的大冢宰,可是能够插手皇位更迭的真权臣!
楼彧的心跳,禁不住的加快、再加快!
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捻动着,但当手指触碰到大拇指的时候,那道纹进皮肉的红线,惊醒了他。
“殿下抬爱,彧荣幸之至。然则,小殿下身份贵重,彧才疏学浅,又初入吏部,诸事繁杂,恐不能——”
楼彧委婉的拒绝。
太子却摆摆手,“含章自谦了!你虽年轻、资历浅,却是难得的栋梁!”
“放眼整个朝堂,孤最信重的还是你!”
“含章,你只管放心,孤既已经将小大郎托付于你,自是信你,你只管调教。”
太子只当楼彧顾忌小大郎身份,不好认真管教,便直接给了承诺——
孩子交给你,就由你做主!
不管是打是骂,只要为了孩子好,请随意!
楼彧躬身,“殿下这般信重,臣感激莫名。只是——”
太子却摆摆手,打断了楼彧的话,“没有只是!含章啊,当初孤去沂州,临行前你父亲特意前来拜会,虽未直言,却也暗含请求。”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昨日之安国公,亦如今日之孤!”
说到这里,太子看向楼彧的目光,染上了祈求。
此刻,他不是一国之太子,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楼彧定定地看着太子,神情有些恍惚。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一双灵动魅惑的狐狸眼中竟闪过一抹水光。
他赶忙低下头,几息后,他敛衽,郑重伏拜:“彧谨遵命!”
气氛有些凝重,不过楼彧到底应了下来。
他没有拍着胸脯说着许诺的话,但,太子却感受到了他的真心。
果然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就是贴心!
小大郎交给他,自己也就能够放心喽!
太子压下嗓子里的痒意,扯出一抹笑,换了个轻松的话:“对了,琅琊和孩子可还安好?”
“算算时间,那孩子也该六个月大了吧。可有取名?”
被问及妻、女,楼彧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他赶忙说道:“回禀殿下,一切安好。阿南已经六个月大,尚未取名!”
“哦,是这样啊!孤为小女郎取一字,可好?”
太子的语气里不乏亲昵。
楼彧赶忙再次伏地,“殿下赐名,臣之荣幸!臣代阿南,跪谢殿下恩典!”
太子微微沉吟,缓缓道:“盈字可好?”
“貌丰盈以壮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楼彧下意识的说出了一句典故,眉眼都是欢喜:“殿下,盈字极好!”
即便盈有“满”、“余”等寓意,楼彧也只当不知。
盈,在他女儿这儿,只有丰满、圆满之意。
左右有他们夫妻在,阿南这一生,就不可能有任何不好!
……
楼彧去了东宫,王姮也没有闲着。
她去了王宅。
谢老妪不好了,作为孝顺的孙女儿,她自是要刷足存在感。
“阿婆,您放心,我请来了李真人,且让她好好为您诊脉。”
王姮守在榻前,看到谢太夫人苍老、干瘦的模样,并没有被吓到。
没办法,常年缠绵病榻,即便精心照顾,也无法改变现实。
谢太夫人早已瘦得脱了像,两颊凹陷,浑身几乎都没有什么肉。
就仿佛一层老皮,松松垮垮的贴在骨头上,宛若活着的骷髅。
除了病态的、极致的瘦,谢太夫人身上还有股难闻的味道。
似是药味儿,又似是老人味儿,或者兼有,并糅杂在一起。
总之,这味道很不好闻,隐约透着死气。
生性爱洁,受不得一丝腌臜的王姮,此刻却仿佛没有闻到。
她神色如常,眼底带着关切,说出的话,也像极了至纯至孝的绝世好孙女儿。
“啊!啊啊!”
谢太夫人中风了好几年,中间还遭受了丧子之痛。
即便有李明堂这样的神医诊治,也还是没有什么奇迹。
尤其是最近一两年,许是熬不住了,又许是真的老了,谢太夫人愈发像支即将熄灭的蜡烛。
她的生命进入到了倒计时。
可她不想死!
哪怕像个活死人,哪怕在外人看来是“活受罪”,她也愿意这般熬着。
对于王姮这个她曾经抛弃过的便宜孙女儿,谢太夫人感情很是复杂。
有嫌弃,有愧疚,有不满,有希冀……谢太夫人不傻,她本就是工于心计的人,自是能够看出王姮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只是把她当成工具。
不孝的玩意儿,对长辈竟无半点孺慕、尊敬。
但,谢太夫人又必须庆幸,自己对王姮还有用!
否则,依着王姮琅琊公主的身份,她想要一个缠绵病榻的老妪去死,有着太多的法子。
工具就工具吧,至少还能活着。
可惜,谢太夫人想开了,也不能改变“天意”——
她,要死了!
“唔!唔!”
嘴巴有些歪斜,恶心的涎水从嘴角流出来。
谢太夫人有着太多的不甘,可惜她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
王姮拿着帕子,竟亲自为谢太夫人擦拭:“阿婆,我知道您放心不下王家!放心不下二郎他们!”
“您只管安心,我虽已出嫁,却还是会看顾家族。”
“二郎、十娘他们,我也会好好照顾。”
“沂州王氏,定能重现祖上的荣光。”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王姮没有说什么琅琊王氏,而是一口一个沂州王氏。
谢太夫人浑浊的老眼,在听到“沂州”二字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因为中风而扭曲的面容上,竟闪过一抹惊惧,“啊!啊啊!”
乱民!
都是乱民!
他们包围了王氏坞堡,他们要冲进来,打杀劫掠。
琅琊王氏数百年根基,即将被毁。
不行!
绝不能如此!
身为谢氏女,王氏宗妇,她要守住王氏。
“唔,唔!”
姜氏,不过一介女子,若是能够解王家之困,也算为王家立了一功。
“啊!啊!”
什么?
姜氏竟成了贵妃,宠冠六宫……是她!她害死了阿廪!
许是真的要死了,谢太夫人的脑海里,开始闪现曾经发生的种种。
曾经的落魄,乱世的恐惧,逼着儿子献妻后王氏所遭受的辱骂,以及姜氏得势后,王家的诸多“厄运”。
坚持了一二百年的琅琊王氏正统没了,成了可笑的沂州王氏。
王家的坞堡、祭田等,都被王九那不肖女拱手让给了南境王氏。
还有王廪的死……呜呜,我的阿廪,你死得好惨啊!
“阿婆!阿婆!您怎么了?来人,快、快请李神医!”
王姮见谢太夫人,先是双眼发直,接着就是满脸癫狂,她借着搀扶的动作,悄悄摸了摸谢太夫人的脉搏。
脉象,很不好!
她,要不成了!
王姮脸上只有担忧、惊慌,全无半点“老虔婆终于死了”的欢喜。
她叠声喊着,唯恐耽误了长辈的病。
李明堂很快就被请了来。
她扫了眼“回光返照”的谢太夫人,又看向王姮。
王姮已经在抹眼泪,孝顺孙女儿的形象,简直不要太生动。
李明堂了然,抬手便捻起了银针。
唰唰唰几下,银针精准的扎入穴位,尾端轻轻摇晃着。
谢太夫人顿时安静下来,陷入了昏睡之中。
“……公主,贫道已经尽力了。然则,尊太夫人久病沉疴,神仙难救!”
李明堂抱歉的表示,她救不了谢太夫人,只能勉强维持她几天的寿命。
几天?
足够了!
王姮非常满意。
只要不是今天死,就好!
她刚回京,也算是一桩喜事,若是谢老妪忽然死了,岂不晦气!
“多谢李真人。阿婆重病在床,数年折磨,如今、也算是解脱!”
王姮伤心中带着些许释然。
似乎已经能够接受至亲的离去,并未至亲能够解脱而欣慰。
“还请真人再帮帮忙,让阿婆尽量少受些罪!”
王姮继续演戏,不露丝毫破绽。
李明堂作为王姮的至交,自是不会拆台。
她装模作样的开了药方,王姮命人配药、熬药。
待药熬好了,她则亲自给谢太夫人喂药。
人已经昏死过去,无法自主喝药,那就灌!
一碗药,洒了一半,被灌进去一半。
谢太夫人本就病弱狼狈,衣襟、被褥上沾了药渍,愈发狼狈。
不过,虽然只有一半的药量,却也有一定的药效。
谢太夫人的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
只是,未曾醒来,一直到咽气,她都没有再睁开眼!
……
亲自给祖母喂了药,王姮又吩咐奴婢为谢太夫人擦拭、更衣。
忙了小半日,王姮才从正寝室出来。
行至堂屋,王姮叫来宅院的管事、仆妇等。
询问了这一两年王宅的大小事务,又敲打、吩咐了众人一番,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王姮没有立刻离开,将几个弟妹叫来,叮嘱他们看顾好祖母、照顾好自己,这才起身。
王二郎等庶弟庶妹恭敬的将王姮一路送到了二门,看着她上了马车,马车缓缓离开,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落。
谢太夫人要死了,王家又将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
王二郎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只坚守一条:信阿姊,听阿姊的话!
……
回到国公府,王姮先去净房洗漱,更衣。
在谢太夫人榻前待了这小半日,王姮只觉得自己都要被那腌臜的臭味儿熏到了。
王姮扩建的净房,不只是简单的洗漱、如厕之地,更有着大大的浴池。
泡在浴池里,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洗刷一番,再三闻了,没有任何怪味儿,王姮这才满意。
任由奴婢给她换上干净的家常衣裳,顶着一头湿发,回到了寝室。
丫鬟抬来熏笼,拿着棉布巾子,轻轻的为王姮绞干头发。
王姮靠着熏笼,九月时节,一早一晚开始有了寒意。
不过,还不算太冷,不好直接动用火墙等取暖设备。
简单的熏笼,就足够了!
“郎君回来了!”
王姮的头发半湿半干,门外廊庑下便响起了奴婢的通传声。
王姮没有动,继续懒懒的。
楼彧大步进来,便看到王姮靠着熏笼的模样。
他换了家常的衣裳,行至近前,抬手接过丫鬟手里的棉布巾子。
“阿兄,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王姮歪着脑袋,一边任由楼彧给她绞头发,一边好奇的问着。
“……殿下将小大郎交给了我!”
楼彧专注的擦拭着王姮那如同黑缎的头发。
王姮的头发很长,直至后腰。
她的头发浓黑茂密,除了先天的肾水足,亦有后期精心养护的结果。
每日里,坚持梳头三千下,充分按摩头皮,还辅以精油等养护。
常年的护理,养就了她一头乌黑的长发。
楼彧轻轻擦着,手指还会插进发间,缓缓按摩头皮。
“还有,我们阿南有名字了。”
楼彧低下头,附在王姮的耳边,轻轻的说道:“盈!楼盈!”
王姮睁大眼睛,定定的看向楼彧:“盈?满者为盈?”
盈满则亏啊!
“不!是‘三月为盈’。”
楼彧纠正,他们的女儿,怎么会“物极必反”,只会愈发圆满。
王姮看着楼彧的眼睛,楼彧缓缓点头:放心,我定会护阿南一世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