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大燕，南方，凌川城。
此城虽处燕国南境，隶属于“安王”封地，却因恰好坐落于三王势力的交界地带，又扼守水陆要冲，南来北往的商贾在此汇聚，倒催生出几分与周遭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繁华。
只是这繁华如同覆在刀尖上的蜜糖，底下藏着的是三王势力明争暗斗的漩涡，而近日，这漩涡的中心又多了一个足以搅动风云的名字——南楚暗夜司司首，赵杰。
城内一处看似寻常的宅邸，院墙高耸，门庭冷落，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开来。谁也不知，这宅邸之下，竟藏着一间足以容纳数十人的地下暗室。
暗室内烛火如豆，却又连绵排布，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亮堂。
赵杰端坐于特制的轮椅之上，轮椅扶手雕刻着繁复而阴冷的花纹，与他本人的气质相得益彰。跳动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本就深刻的皱纹更显沟壑纵横，添了几分阴沉与莫测。
他身前，七位义子按长幼次序一字排开，皆是身姿挺拔，神色肃穆，他们是暗夜司的中流砥柱，手中掌握着足以撼动一方的力量。
两侧则垂手恭立着十数名心腹高层，个个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惊扰了主位上的人。整个暗室里，除了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便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寒意，暗室内的阴冷与谋算也愈发浓重。
赵杰微微抬眼，目光扫过下方众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常年累月积攒下的疲惫，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狠厉。
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要用这褶皱锁住所有的秘密与杀意。
下首的七位义子与核心高层，便是南楚楔入燕国腹地最深的毒刺。此刻，这些平日里在各自领域呼风唤雨的人物，全都敛声屏气，静待着赵杰的示下。
赵城：暗夜司“内事堂”主管，负责内部稽查、肃奸，亦是赵杰最信任的义子之一，身形挺拔，神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他刚刚接手调查内鬼的重任，此刻心思最为复杂。
赵昊：暗夜司“血煞堂”主管，负责具体行动、刺杀、破坏，性情较为外露，手段狠辣，对赵杰极为忠心，但对其他义子偶有争功之心。
赵溟：暗夜司“潜影堂”主管，负责潜伏、渗透、情报网络构建，性格阴沉，寡言少语，如同阴影般的存在。
赵幽：暗夜司“诡谋堂”主管，负责策划、设局、散布谣言，精于算计，智计百出，是赵杰的军师型人物。
赵玄：暗夜司“财帛使”，负责筹措、管理活动经费，与南楚国内及燕国地下钱庄、不法商贾联系密切，面色白净，常带笑意，却是个笑面虎。
赵影：暗夜司“联络使”，负责与西蜀靖安司、国内世家以及其他势力的沟通协调，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赵戮：暗夜司“刑狱使”，负责审讯、关押、处置俘虏叛徒，面容凶悍，一身煞气，令人望而生畏。
此外，还有几位负责南方三王地界具体事务的高级万户、密探头目，此刻也齐聚于此。可以说，整个南楚暗夜司，十之五六的高层力量，都汇聚在了这间小小的暗室里。
“……综上所述。”赵杰沙哑的声音在密室中缓缓回荡，打破了沉寂，他指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轮椅扶手：“待燕国小皇帝大婚礼成，便再无借口强留三王于京城。其时，三王必各归封地。我等只需静待他们‘会盟’之日的到来。”
赵幽立刻接口，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义父所言极是。三王会盟之期，便是我们动手之时。地点已选在‘望南坡’，届时以逝师为名诱二王赴会。我们的人会提前埋伏，于酒宴间发难，一举袭杀二王。”
赵昊眼中瞬间闪过嗜血的光芒，往前一步，抱拳道：“义父，司中所有大部高手皆以入燕，此事交由我血煞堂精锐负责，必做得干净利落！所有证据都会指向燕国小皇帝。届时，二王麾下群龙无首，又身负血海深仇，必定与朝廷不死不休！”
赵溟接过话头，声音阴恻恻的，像是从地底传来：“同时，我们潜伏在二王势力中的人会趁机煽风点火，推动他们投靠‘安王’，共举复仇大旗。吞并两王势力后，我们扶持的‘安王’，便会成为南方最具实力的藩王。”
赵杰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野心家独有的光芒：“届时，再以‘安王’之名，发布‘北伐清君侧’檄文，一切便顺理成章。平南侯大军驻扎边境，主要防备我大楚。一旦南方三王内乱，他必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我大楚趁虚而入。”
赵幽抚掌笑道：“正是。待朝廷军与‘安王’军打得难解难分之际，我大楚精锐便可悄然越过边境，以‘协助安王’为名，实则直扑平南侯后方。届时，‘安王’再突然倒戈，与吾军前后夹击，平南侯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覆灭之局！吞并其军，南方门户洞开，燕国的膏腴之地，便尽在我手！”
赵玄拨弄着随身携带的小算盘，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笑着汇报道：“资金、粮草、军械已通过多条秘密渠道运抵预定位置，足以支撑初期大战，随时可以调用。”
赵影也上前一步，沉声道：“西蜀那边也已沟通妥当，届时他们会在边境发动攻势，牵制燕国西线守军，让其无法驰援南方。”
“不错。”赵杰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燕国北有草原狼族窥伺，西有西蜀不时挑衅，若再失南方屏藩，便会陷入三面作战之死局。国内则因漕帮、红莲教之乱而元气大伤。如此内外交困，纵使那燕国小皇帝有通天的本事，也回天乏术！灭燕，指日可待！”
众人闻言，脸上皆露出难以掩饰的憧憬与兴奋之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南楚的铁蹄踏破燕京城门，将那繁华帝都纳入囊中的那一刻。密室内的气氛一时高涨，之前的凝重被这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散了不少。
“更何况，”赵昊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一丝轻蔑补充道：“根据此前情报，燕国六扇门主力正被华南水匪洪天啸死死拖住。诸葛正我亲率那支破烂水师和些许捕快，此刻怕是正在天啸岛下碰得头破血流吧？”
赵溟也点头附和，语气中满是笃定：“洪天啸麾下有三千‘鬼见愁’精锐，舰船犀利，更得我大楚暗中派遣军官助其编练士卒，铸造甲胄。天啸岛经营数十年，地势险峻异常，固若金汤，岛上还汇聚了华南三府上万武林高手。诸葛正我纵然有通天的本事，没个三年五载，也休想啃下这块硬骨头！说不定还会被洪天啸反咬一口，登陆劫掠，糜烂地方，大大消耗燕国国力！”
“如今，燕国朝廷东西难顾，南北皆敌，正是我等天赐良机！”赵杰总结道，枯瘦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终于露出了连日来难得的笑容。
然而，就在众人意气风发，觉得胜券在握，仿佛整个燕国的命运都已被他们牢牢掌控之时——
密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杂乱而慌张，打破了暗室周围的宁静。
紧接着，一名身着夜行衣的暗探未经通传，便踉跄着撞开了密室的石门，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呼吸急促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甚至顾不上行礼，便失声急喊道：“司首！各位大人！急报！华南…华南急报！”
密室内热烈的气氛瞬间冻结，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名闯进来的暗探，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在汇聚。
赵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心中莫名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拍轮椅扶手，厉声道：“讲！何事如此惊慌？！”
那暗探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龙蟠矶天啸岛……丢了！洪天啸……洪天啸全军覆没！数万水匪、上万武林人士，或死或降！洪天啸本人……被诸葛正我于万军之中亲手格杀，枭首示众！”
“什么？！”
“这不可能！”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一时间，密室内的南楚高层们无不惊愕失色，纷纷从座位上或站立的位置猛地起身，惊呼声、质疑声、怒喝声此起彼伏。
赵昊脾气最是火爆，他一步踏上前，几乎要揪住那暗探的衣领，双目圆睁，怒吼道：“放屁！洪天啸的三千鬼见愁舰队呢？天啸岛的天险呢？那上万武林高手是摆设吗？就凭诸葛正我和那群叫花子一样的水师，怎么可能短短几日就攻破天啸岛？！”
赵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那名暗探，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地问道：“消息来源何处？是否确认无误？！给我详细道来！”
暗探在赵昊的怒视和赵杰冰冷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他强撑着身体，连忙磕磕绊绊地详细汇报：
“确…确认了！多方探子传回的消息，已经交叉印证，消息属实！大战的经过……朝廷水师从正面佯攻，吸引了洪天啸主力的注意，诸葛正我则亲率六扇门上千高手，以及…以及一批身份神秘、武功极高的陌生面孔，从后山那处无人防守的悬崖绝壁突袭而上，直插天啸岛的核心区域！”
“双方随即爆发激战，洪天啸以及汇聚在岛上的华南武林高层…几乎被一网打尽！那批神秘高手的战力极其恐怖，其中多为顶尖与一流好手，洪天啸麾下的那些高手在他们面前，根本抵挡不住！鬼见愁舰队在港内被对方用火攻和优势兵力围攻，大部分都被焚毁或俘获…从六扇门发动总攻到战斗结束，仅仅…仅仅用了数日时间！”
“神秘高手？！”赵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眼中寒光爆闪，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阴冷：“又哪来的神秘高手？锦衣卫？罗网？！查清楚他们的身份没有？！”
“属…属下无能！”暗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些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战后又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六扇门对此讳莫如深，我们的人想尽办法，也根本查不到任何跟脚！”
密室之内，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落针可闻。
方才还在憧憬着南楚大军踏平燕国的暗夜司众高层，此刻个个面色铁青，瞠目结舌，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冰凉。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心神摇曳，脑中一片空白。
洪天啸，这颗他们经营多年、投入了无数心血与资源的棋子，本以为能牢牢拖住燕国南线兵力数年，为他们的南方计划争取充足时间，却没想到，竟在短短数日之内，连同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天啸岛堡垒和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见愁舰队，被诸葛正我以雷霆万钧之势，连根拔起，碾为齑粉！
一股冰冷的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每个人的脊背，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赵杰的手指死死抠住轮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甚至微微颤抖，他眼中最初的震惊迅速褪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阴鸷。
他缓缓靠回椅背，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木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凝重，不能让麾下看到自己的惊慌：“又是神秘高手……顶尖……一流……嘿，好一个燕国小皇帝，好一个诸葛正我……看来，我们还是小觑了这位新君的手段，也小觑了六扇门隐藏的底蕴……”
他们精心布置，耗费无数心力，指望能拖住燕国精锐数年的重要棋子，竟然就这么被以一种摧枯拉朽、近乎不可思议的方式彻底拔除！
诸葛正我麾下何时多了这么一股可怕的神秘力量？还有那支被他们嗤之以鼻的水师，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强悍？
赵杰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
燕国朝廷解决华南大患的速度，远超他们最坏的预估，这意味着，燕国很快就能腾出手来，将精力投放到其他方向的威胁上……而首当其冲的，便可能是他们在南方的布局。
赵杰靠在轮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那股萦绕心头许久的不祥预感，此刻又再次涌上心头，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小皇帝不可能看不出三王必有反心，观其一系列举措，简直是在刻意逼反三王。莫非他真以为凭麾下十万身经百战的穿甲军，便能撼动天下？燕国的敌人可不只有我南楚，这未免太过自大了。我大楚亦非弱旅，岂会坐视他削藩功成？况且此次南方战事，我方已谋划数十载，陛下更是调遣了最精锐的十卫禁军。这绝非一场简单的削藩之战，我大楚已然暗中倾尽举国之力，誓要挥师伐燕。
计划，再次出现了一些变数。
灭燕之局，似乎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顺利，甚至可以说，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南方的计划，会不会也因此受到波及，甚至……功亏一篑？
密室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曳起来，将每个人脸上惊疑不定、惶恐不安的表情照得阴晴不定。
空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一丝平日里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的……不易察觉的恐慌。众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脑海中又想到了当初燕国京城那场突如其来的变局，那场让他们损失惨重的意外……
这一次，燕国小皇帝和诸葛正我，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暗室内的沉默，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