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六扇门,总衙。
议事厅的肃杀之气尚未散尽,诸葛正我已然起身。深蓝官袍拂过冰冷的紫檀椅背,他步履沉稳,穿过廊道,走向总衙深处另一处灯火通明的偏厅。
与“黑水堂”的杀伐决断不同,这间名为“澄心阁”的偏厅,此刻弥漫着另一种更为复杂粘稠的气息——那是权力、算计、恐惧与侥幸交织的官场浊气。
偏厅内,早已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皆是华南三府(华南府、通州府、临江府)的实权人物——知府、同知、通判、总兵、都指挥佥事、巡卫司指挥使、漕运分司主事、税课司大使……林林总总,数十名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官员,济济一堂。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凝重、或惶恐、或强作镇定的脸。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汗味与上等熏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六扇门总捕司司首、钦差大臣诸葛大人到——!”
尖利的通传刺破沉寂。沉重的楠木门轴发出悠长呻吟,两扇门被无声推开。门外天光涌入,瞬间又被一个渊渟岳峙的身影挡住。
深蓝官袍,纤尘不染,腰间鎏金腰牌冷光流动。诸葛正我步入厅内,步履无声,却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哗啦——
满堂官员,从须发皆白的知府到年轻气盛的知县,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行礼,衣袍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汇成一股沉闷的潮音。
“下官——,参见钦差大臣!恭迎诸葛总捕头!”
声音带着竭力控制的恭敬与不易察觉的颤抖,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
诸葛正我未置一词,径直走向主位。沉重的太师椅被无声拉开,他端坐其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一片的脊背和官帽。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寒意,厅内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
“都起来吧。”声音不高,平平无奇,却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官员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有逾越。
“坐。”又是一个简单的字。
众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落座,动作僵硬,尽量不发出声响。椅凳挪动的细微吱呀声,此刻听来也格外刺耳。
诸葛正我的手指轻轻落在紫檀木桌面上。
笃、笃、笃……指节叩击木纹,声音不大,却像鼓槌敲在每个人的心口,敲得人气血翻涌,坐立难安。
他目光掠过前排几位绯袍大员——
众人这才敢微微抬起头侧目,却无人敢真正抬头直视这位手握生杀大权、代表皇帝意志的钦差。
诸葛正我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本官奉圣上旨意,前来肃靖江湖,推行《百十条》。如今洪天啸及华南漕帮,犯下诸多滔天罪行。他们聚众谋逆,公然抗拒国法,肆意劫掠官粮,致使国家物资受损,百姓生计艰难。更有甚者,他们屠戮良善,无辜百姓惨遭毒手,血泪流干。这些罪证确凿无疑,已然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剿灭此獠,已然刻不容缓,容不得片刻耽搁。”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站在前列的华南府布政使刘文远:
“刘大人,大军行动,粮草乃是重中之重,须得先行筹备妥当。如今需三府协力,共同承担此次剿匪重任。所需的军粮,要确保足够大军征战期间的食用,务必保证品质上乘;草料得满足战马所需,让马匹能保持充沛体力;箭矢必须数量充足且制作精良,确保在战场上能发挥效用;”
“火油则是应对水匪据点等的重要物资,不可短缺;船只修缮物料也需一应俱全,保障水师战船能正常航行作战;至于民夫征调,也要安排得当,让他们能协助军队完成各项后勤工作。这所有的一切,三日之内,务必齐备,并且运抵上游军港。本座不仅要看到数目,更要看到实际成效。若有延误军机者,就以通匪论处,绝不姑息!”
刘文远额角瞬间渗出细密汗珠,他官袍下的身体微微绷紧,连忙躬身道:“下官谨遵钦差大人钧令!三府府库已奉令开仓,各地官仓也正在紧急调运之中。只是……只是……”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诸葛正我的脸色,又迅速垂下,声音带着一丝为难:
“近年来,各地水患频繁发生,百姓受灾严重,庄稼失收,经济受损。加之漕帮……呃,还有一些不法之徒在暗中作梗,干扰地方税赋的征收,使得税赋征收艰难无比。如此一来,府库本就不甚充盈。此次所需的物资数额巨大,而且时限紧迫到了极点,实在是难以短时间内凑齐。恐怕需……恐怕需向邻近州府暂借一部分,或者请朝廷速速拨发钱粮相助,不然实在难以完成任务啊。”
“府库不盈?”诸葛正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刘大人,本座离京前,仔细查阅了户部近三年的华南三府税赋底档。仅华南府一地,去年上报的盐茶商税、河工厘金,就比五年前减了三成之多。那么多的库银都到哪里去了?库粮又在何处?莫非它们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还是说,都进了某些硕鼠的口袋,去养肥了那些在水道上横行无忌、号称‘鬼见愁’的匪徒?你倒是给本官解释解释!”
“下官惶恐!下官万万不敢有此等恶行!”刘文远吓得几乎跪倒,脸色煞白如纸:“下官只是……只是如实陈述当下的实际情况,绝无丝毫推诿之意!下官定当竭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确保军需按时供应,不负钦差大人所托!”
“竭尽全力?”诸葛正我的目光转向按察使周明德,这位掌管一省刑名的官员,此刻也面色发青:
“周大人,维护地方治安,缉捕盗匪,本就是尔等职责所在。然而,如今华南水匪却横行无忌到了何种地步?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掠官船,将押运的官兵置于死地;甚至还对良善之家灭门,手段残忍至极,令人发指。他们还公然留下‘黑水蛟’标记挑衅朝廷,简直是目无王法。”
“而你衙门里关于这些案件的案卷堆积如山,尔等按察司衙门,究竟是眼睛瞎了,对这些恶行视而不见?还是手中的刀子钝了,无力缉拿这些匪徒?又抑或……与那洪天啸,早有某种不可告人的默契,故意纵容他们为非作歹?”
周明德汗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钦差大人明鉴啊!水匪实在是太过狡诈,他们依托复杂的水道,来去如同鬼魅,踪迹难寻。而且还有龙蟠矶这样的天险作为屏障,防守极为严密,实在是难根除。卑职……卑职也曾多次组织清剿行动,奈何……奈何……”
“奈何地方水师太过羸弱,巡防营兵丁不堪大用?还是奈何某些人暗中通风报信,让匪寇总能抢先一步逃脱?”
诸葛正我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通州府上月沉没的漕粮船,押运官兵无一活口,全部惨遭杀害!临江府那十七户被灭门的良善之家,连妇孺都未放过,满门皆亡。此等惨绝人寰之案,就在尔等眼皮底下发生!尔等食朝廷俸禄,身负牧守一方的重任,保境安民本是你们的职责。如今却如此失职,莫非真以为天高皇帝远,便可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甚至与匪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下官(卑职)不敢!”厅内瞬间跪倒一片,所有官员都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诸葛正我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剥开了他们试图掩盖的脓疮。勾结或许未必人人都有,但失职、纵容、畏惧漕帮势力而不敢作为,甚至暗中收受些“孝敬”以求相安无事,在这厅内恐怕绝非个例。钦差大人的“通匪”二字,足以让他们人头落地,抄家灭族!
诸葛正我看着跪倒的众人,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怜悯。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轻轻放在桌上。那动作很轻,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这是本座沿途所收,以及六扇门密探呈报的,关于华南三府部分官员、吏员、水师卫所军官,与漕帮、地方水匪势力来往、收受贿赂、泄露消息的初步名录。”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证据正在进一步核实当中。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每一个低垂的头颅:
“第一,全力保障剿匪大军所需的一切物资和人力,务必做到毫无差池。若有半分疏忽,名录上的人,就地正法,以正军法。其家眷,依律流放三千里,无论遇到何种大赦,皆不在赦免之列!未在名录者,一旦发现有类似行为,同样同罪论处,绝不宽待!”
“第二,即刻起,三府境内,所有官员、吏员、军兵,凡有与漕帮、水匪勾连者,限一日之内,向六扇门分衙自首。不仅要交出所有通过不法手段获取的赃物,还得如实供出同伙以及匪情的详细信息,如此可酌情减罪。三日之后……”
诸葛正我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凡被查实者,无论品级高低,一律以谋逆同党论处!斩立决,绝不拖延!并且抄没家产,让其家族失去不法所得,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惨痛代价!”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轻微磕碰声在厅内回荡。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令他们几乎窒息。
那份“初步名录”像一把高悬在头顶的利剑,散发着森冷的寒光,仿佛随时都会落下,将他们的前程与命运斩得粉碎。
而“三日之限”则如同催命符,每一秒都在无情地催促着他们做出抉择。自首?这意味着他们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不仅前途尽毁,甚至还会面临牢狱之灾,家族的荣耀与辉煌也将随之崩塌。
不自首?一旦被查实,那便是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整个家族都将被卷入无尽的深渊。而钦差大人那句“未在名录者,同罪论处”,更是像一道铁闸,彻底堵死了任何阳奉阴违、推诿塞责的退路!剿匪,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路,他们必须倾尽所有去完成这看似艰难无比的任务,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诸葛正我缓缓站起身,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不再看地上跪着的一众官员,那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官员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群被恐惧笼罩的可怜虫。
“龙蟠矶上,逆贼正在饮血酒,他们气焰嚣张,誓要与我朝廷大军决一死战。”他的声音透过夜风传来,清晰而冷酷,如同寒夜中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本官不管你们心里想什么,也不管你们过去做过什么。从此刻起,尔等的身家性命,尔等的前程荣辱,乃至尔等的三族亲眷,皆系于此战!这一战,不仅关乎朝廷的威严,更关乎你们自己的生死存亡。你们没有退路,唯有全力以赴,才可能求得一线生机。”
他缓缓转过身,最后的目光扫过那些依旧跪伏在地、如坠冰窟的身影,仿佛要将他们每个人的灵魂都看穿。
“胜,则尔等尚可戴罪立功,或有一线生机。朝廷或许会念在你们此次剿匪之功,从轻发落,给你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但倘若你们心存侥幸,妄图敷衍了事,那便是自寻死路。”
“败,或延误军机致败……”诸葛正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终结一切的寒意,仿佛宣判死刑的刽子手:“本官回京之前,尔等,连同这名单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人头落地之前,休想再看到这华南府的天光!我说到做到,绝不容情。。”
他目光掠过前排几位绯袍大员——华南各知府卢文昭,按察使严嵩年,都指挥使赵振武,最后落在卢文昭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微微发白的脸上。
“卢大人。”诸葛正我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压力,“此番剿匪,乃陛下钦定,六扇门奉旨而行。兵贵神速,粮秣先行。三府合力,能支应多少粮草?多少军械?多少民夫?何时能运抵前沿军港?账册何在,具体多少?这每一个数字,都关乎着前方战事的成败,关乎着无数将士的生死,你务必如实回答。”
卢文昭慌忙起身,双腿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
“回…回禀钦差大人!账册在此!三府府库竭尽全力,已征调粮草…粮草五万石!弓弩三千张,箭矢十万支!精铁枪头、朴刀各五千!民夫…民夫三万两千人!皆…皆已备妥,只待大人一声令下,即刻起运!”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急于表功的惶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与能力,“下官…下官定当亲自督办,每日都会盯着这批物资的运输,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有差池,甘愿接受军法处置,绝不推诿。”
诸葛正我微微颔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本司奉旨肃靖江湖,铲除的是匪患,亦是附着在国法根基之上的蛀虫。”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直直刺向在场官员的内心深处:“三府官员听令!”
“在!”满堂官员如同被鞭子抽中,猛地挺直腰背,齐声应诺,声音因为恐惧而显得嘶哑变形,仿佛一群惊弓之鸟。
“即刻起,三府所有沿河十里内府库、武备、驿站、漕关,一律由六扇门与后续随行京营接管!地方官员,留职待勘!无本司手令,一兵一卒、一粮一草,不得擅动!违令者——”
诸葛正我的目光扫过卢文昭和严嵩年,如同在看两具冰冷的尸体,眼神中没有丝毫温度:“以通匪论处,就地正法!诛三族!这是铁一般的纪律,任何人都不得违反。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危害朝廷、通敌叛国的人,你们好自为之。”
“轰!”
无形的重锤再次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头。接管!留职待勘!就地正法!诛三族!每一个词都带着血淋淋的寒意,让他们感到不寒而栗。几位年老的官员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他们的双腿发软,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都散了!各司其职!记住本官今日之言!”诸葛正我挥了挥手,不再看这些战战兢兢的地方大员,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
官员们如蒙大赦,又带着沉重的压力,纷纷躬身告退,脚步仓促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偏厅。他们的背影显得如此狼狈,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般。转眼间,厅内只剩下诸葛正我和他身后四大名捕。
“世叔,这些人…怕是有不少心里有鬼。”追命灌了口酒,咂咂嘴,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他对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此刻却胆小如鼠的官员充满了不屑。
“心中有鬼,才会惧怕阳光。”诸葛正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缓缓推开窗户。
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要压垮整个大地。远处运河的水流似乎也带着一股不祥的暗涌,他望向龙蟠矶的方向,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能看穿那重重迷雾,看到敌人的一举一动:
“大战在即,后方需要适度的清洗,但后方也不能太乱。敲打他们,是让他们知道畏惧,暂时不敢妄动。至于那些真正勾结深重的……”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铁血的决断:
“待剿灭洪天啸,自会一一清算。新法祭旗,岂能只用匪血?这华南官场的污秽,也该用血来洗一洗了。只有彻底清除这些毒瘤,朝廷才能真正恢复清明,百姓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