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的身影刚随着内侍消失在殿门外,那扇沉重的殿门甫一合拢,殿内原本维持着的、因她在场而略显拘谨的和乐气氛便悄然一变,多了几分隐秘的议论。
顺嫔率先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她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拨了拨浮叶,声音依旧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清冷,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可惜了,今个儿卢妃告假不在。听闻这位安禾乡君,与范阳卢氏还有些渊源,似是认了一位旁支做义父?卢氏这几年,风头盛啊。” 她话语平淡,却精准地抛出了一个引人遐想的话题。
“呵,” 瑾贵嫔闻言,用绣帕掩了掩唇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姐姐消息真灵通。说起来,风头起不起,主要还是得看陛下的意思。那卢清哲卢大人,也确实是位能臣,简在帝心。至于贵妃姐姐嘛……” 她拖长了语调,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今儿不也‘病’了么?我瞧着,怕是心里还堵着口气呢。谁不知道这长公主谋求卢刺史多少年啊,可惜终究是落花有意随流水啊……今儿这位又与卢氏有那么一些关系,贵妃娘娘这心里,能痛快得了?” 她虽说着“病了”,但那语气里的促狭,任谁都听得明白。
端妃微微蹙眉,饶有意味地瞥了瑾贵嫔一眼,声音温带着提醒的意味:“瑾妹妹慎言。贵妃娘娘凤体违和,御医署是记录在案的。冬日寒气未消,偶感风寒也是常事。”
瑾贵嫔却浑不在意,只娇笑着抬手,象征性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唇:“是是是,端妃姐姐教训的是。怪我这张嘴,也就是在皇后娘娘这儿,一时就放肆惯了,该打。” 她嘴上认错,那神情姿态却分明没有半分要收敛的意思,反而因这插科打诨,让气氛更活络了些。
话题很快又转回到林暖本人身上。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安禾乡君,瞧着倒真看不出来是农女出身,言谈举止,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一位坐在稍远些位置的嫔妃开口道,语气中带着些许意外。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么?我刚刚还提着心,万一真是个只会说庄稼活计的粗鄙妇人,哎呦,那可真是要不知如何是好了,生怕说不到一块去,平白尴尬。”
又有人将注意力放到了林暖的夫家上:“她那夫婿,我听着是个寒门子弟?听说是上科进士,倒是不易啊!虽说有陛下念着乡君的功劳加以提拔,但这背后,范阳卢氏想必也没少出力吧?否则,哪能如此顺遂?”
……
皇后娘娘端坐在凤位上看着一众宫妃说笑,嘴角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轻笑,她与康圣帝少年夫妻,自然有些明白皇帝陛下的意图。寒门县令农妇乡君……这只是个信号罢了,这安禾乡君和她的夫婿,亦或是年轻的卢刺史那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朝前大事自有陛下安排,后宫安稳这才是她的使命。
宫墙之内,既是天下权柄最为集中的核心,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也是信息最为闭塞扭曲之地。
这些锦衣玉食的女子,所能听闻、所能窥见的,大多是被重重宫规与人际网络筛选、扭曲过的讯息。
她们被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依靠着有限的渠道和彼此的交谈来拼凑外界图景。
如今突然闯入一个像林暖这般,与她们熟悉的世家贵女或寻常官眷截然不同、根植于宫墙之外广阔天地的人物,自然免不了一番好奇的打量、依据自身认知的揣测,以及带着些许优越感的评头论足。
这些纷杂的议论,林暖自是听不到了。她安静地跟在内侍身后,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她心中澄明,早在入宫前,周嬷嬷就已提点过,康圣帝的后宫虽称不上三千佳丽,但有名有份的妃嫔也有十数人。今日在长乐宫见到的,不过其中八九,谢贵妃、以及与卢家关联密切的卢妃皆未露面。这其中或有巧合,或有深意,但她并不愿深究。
对她而言,这重重宫阙,这些身份尊贵的娘娘,不过是她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场特殊际遇。她只是她们今日午后的一场淡资,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激起几圈涟漪,终将归于平静。
而她,自有她要去往的天地,与这深宫之内的浮沉,并无真正的瓜葛。
甫一踏出长乐宫后殿那暖意融融、香气氤氲的门槛,凛冽的寒风便如同伺机已久的野兽,猛地扑裹上来,激得林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拢紧了并不算厚实的衣领。
京都的冷,是干硬而锋利的,远比江南那湿润沁骨的寒意更要咄咄逼人。
这一瞬间,对她家陈先生的温情暖语、对留春哥儿稚嫩的笑语、对爹爹沉默关切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让她在这九重宫阙的森严之下,感到一丝真切的怅惘。
引路的内侍默不作声,只在前面躬身疾行。
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一条条漫长的甬道,朱红的高墙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条状,更添压抑。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处更为宏伟肃穆的殿阁偏门外停下。
内侍与守门的侍卫低声交接几句,随后,殿内传来一声清晰而拖长了调子的通传:“宣——安禾乡君林暖觐见——!”
林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杂念,迅速整理了一下因步行而微有褶皱的衣袍,定了定神,这才垂首敛目,跨过那高高的朱红色门槛,步入殿内。
视线所及,不敢放肆打量,只匆匆一瞥间,感受到殿宇的轩敞与御座的威严,她便依着臣子觐见之礼,毫不犹豫地屈膝跪拜,额头轻触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声音清晰而恭谨:“臣女安禾乡君林暖,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呵呵……”上方传来一道带着几分笑意,又隐约有些耳熟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静,“林小友,一别数年,好久不见!平身吧,不必如此多礼。”
这声“林小友”入耳,林暖心念电转,刹那间,几年前在江南遇上那几位气质不凡、对农事极为感兴趣的“李先生”、有些严肃的“魏先生”和圆润的“德大叔”的形象,突然跳出来!
她依言缓缓起身,抬起头时,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惶恐,目光快速扫过御座上的康圣帝,又落在他身旁那位抚须含笑的紫袍老者——尚书令魏彧,以及侍立一侧、圆润的内侍德公公身上。
“陛下!您……您是……李先生!”她失声低呼,随即像是意识到失仪,慌忙又欲跪下,“还有魏先生!德大叔……这……臣女昔日有眼无珠,竟不知是陛下与诸位大人微服驾临,多有怠慢,望陛下恕臣女不敬之罪!”
“诶,”康圣帝虚抬了抬手,阻止她再次下跪,语气颇为和煦,“林小友这是要跟朕生分了?当年是朕与魏卿等人有意隐瞒身份,体察民情,能得小友赤诚相待,以新粮美食款待,畅谈农事,那份质朴之情,朕与魏卿都时常记挂于心呢。”他言辞间带着几分追忆往事的感慨。
魏彧也笑着接口,声音温醇:“正是此理。林小友,如今你已是陛下亲封的安禾乡君,怎的反而比在田间地头时更显拘谨了?快起来说话。令尊林老哥还有林三弟,身子骨可还硬朗?”
林暖心中暖流涌动,那份因身份巨变而产生的隔阂感似乎消融了些许。她站稳身子,恭敬回道:“谢陛下、魏相垂询。家父一切安好,也时常感念……也时时感念先生们……三叔……三叔已然长辞……”说着还有些嗫嚅。
康圣帝点了点头,神色渐渐染上几分郑重:“唉……前几年,江南突发大疫,情势危急,朝廷为防蔓延,不得不行封锁之策,消息断绝,物资转运亦极艰难……朕深知其中困苦。林小友,那段时日,你们身处其中,辛苦了。”
这一声沉甸甸的“辛苦”,仿佛瞬间戳破了林暖心底强自压抑的某个角落。那些疫病带来的恐慌、奔走施救的疲惫、物资匮乏的焦虑、失去亲人的悲恸……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涌上鼻尖,带来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
她连忙微微低下头,眨了眨眼,将湿意逼回,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陛下言重了。臣女当时只是从旁辅助,尽些绵薄之力。疫病防控、民生安顿,皆是越州上下官员统筹安排,调度有方,方能使越州度过难关。臣女不敢贪功。”
魏彧适时接过话头,提了提有些缄默的气氛,对着林暖的语气中充满赞赏:“林小友过谦了。疫病之事暂且不提,单说这几年,江南稻种经你指点改良,亩产得以稳定提升至三石有余,此乃活民无数之根基。更遑论早些年土豆的发现与推广,于饥荒之年堪称救命之粮,还有冬麦的轮作之法,打谷机等农具的改进……桩桩件件,皆是大功德!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面对如此盛赞,林暖心头一跳,愈发谨慎:“魏相谬赞,臣女万万不敢当。此等祥瑞嘉禾、增产良法,皆是天意眷顾我康朝,是陛下圣德感天,方得显现。亦是陛下与朝廷对越州农事大力支持,方有推行之效。具体操作也由族弟等一众人实施,臣女不过恰逢其会,略尽本分,实不敢居功。”
康圣帝闻言,不由朗声大笑,殿内凝重的气氛也随之缓和:“哈哈!好,好!咱们的安禾乡君,不仅于农事上有大才,这性子也是宠辱不惊,谦逊得很!好,朕心甚慰!”他目光殷切地看向林暖,“林小友,朕,可是等着看你下一份功绩呢!”
林暖心中暗自汗颜,几乎要苦笑出声,腹诽道:“我的陛下啊,我那点来自前世的见识和老底,都快被掏空了啊……”然而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愈发恭敬地垂首,声音坚定而清晰:“臣女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隆恩。愿为陛下,为康朝天下百姓,效犬马之劳,纵肝脑涂地,亦要报答皇恩之万一!”
随后,林暖像是忽然记起一件要紧事,纤白的手指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羊脂玉佩。那玉佩温润无瑕,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静谧的光泽。她双手将玉佩高举过顶,姿态恭敬而谦卑:“陛下,当年不知天威,收下此物实在惶恐……”
“无妨。”康圣帝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威严中透着一丝温和,“朕赏赐了你,便是你的。只是没想到你还留着——朕记得那时你银钱拮据,还以为你会将它变卖周转。”
“陛下当年赏赐的百两纹银已解了臣女燃眉之急。”林暖轻声回应,指尖轻轻抚过玉佩光滑的表面,“如此贵物,臣女岂敢轻慢,一直珍藏着。”
康圣帝微微颔首:“甚好。收起来吧,起来回话,不必时时跪拜。”
林暖依言将玉佩仔细收好,叩谢圣恩后缓缓起身。垂首而立时,她能感受到另一道审视的目光——始终静立一旁的魏彧适时开口:“听闻安禾乡君与陈县令在宜城办了一所传授技艺的学堂?”
林暖转向魏彧的方向微微欠身:“是。夫君与我商议后,想着让那些孩子学些实用技艺。一则臣女在越州有些产业需要可靠人手,二来他们学成后也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倒是个不错的想法。”魏彧捋了捋胡须,目光中似有深意,“据说学堂里收了不少女娃?”
“江南经历大疫后,人丁本就稀少。”林暖从容应答,语气平和,“故而学堂不分男女,皆可入学。不过分了课堂授课。”她依着自己农女出身,就当不知道那些“女子不入学堂”的规矩。若能得陛下金口认可,日后行事反倒更方便些。
康圣帝闻言,果然露出赞许之色:“如此也是好事。安禾有心了。”
这一句肯定让林暖心中大石落地,她注意到魏彧也抚须微微一笑。
“谢陛下隆恩!”林暖再次跪拜叩谢。
魏彧适时将话题一转:“今日朝堂上那位林司农,便是林小友三叔的独子吧?转眼也这般大了,竟培育出了高产的稻种。”
“正是。”林暖顺势接话,语气中带着几分恰当的骄傲,“臣女这个三弟最是耐得住性子,这些年来一直在田间摸索。不仅稻谷产量提高了,在江南试种的土豆也比往年饱满许多。”
“司农司的确需要这般听话能做事的人啊。”
“甚好!”康圣帝最终总结道,“有林家这般忠君为国,朕心甚慰!这越州也是好地方啊,该钟灵毓秀。”
这句话林暖听懂了,越州需要兴办学堂了!林暖恭敬地应是。
康圣帝和魏彧相视一笑,这是个聪明的!
又闲谈片刻后,林暖才被允准告退。
走出宫殿时,天光正好。
林暖轻轻舒了口气——今日大概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磕头最多的一天,却也换来了一个正式的头衔。虽不足以在大朝会上亮相,但这恰恰合了她的心意:既得圣心,又不至树大招风。
如此,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