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林氏这一大家子人,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
大人们终日里为生计奔波,学龄中孩子们也各有各的功课要忙。
唯独一群人,活得最是逍遥自在,那边是那些个还不需要上学的孩子们,代表便是林开。
自去年四叔四婶回了广丰老家,将这小女儿留在越州托付给林暖照料后,除了在林暖面前,林开便如脱缰的小马驹,在白日里尽情驰骋于城北的各处村落。
虽然林氏现在有钱有势了,可林开小姑娘全然没有小家碧玉的拘束,反倒成了城北一带最活泼的小“村溜子”。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里,林开就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
三婶总是追在她身后,一边帮她整理衣襟,一边念叨:“小祖宗,你好生坐着把早饭用了不成吗?”
可林开哪里坐得住,三两口扒完米粥,抓起个馒头就往外跑,辫梢上的红头绳在晨光中跳跃如火焰。
“我去找思晴姐姐玩啦!”话音未落,人早已窜出老远。
三婶望着那蹦跳远去的小身影,只得摇头苦笑。
城北各村俨然成了林开的乐园。
她最爱的便是跟着那个走村串乡的戏曲班子混场子。
每逢戏班开锣,她必定挤在最前排,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
那台上演绎的悲欢离合,于她而言比任何图画书都有趣得多。
有一次,林暖特意休息一日,带着林开和侄儿林阳在家中研制新菜式。
三人围坐在厨房里,灶上炖着红烧肉,香气四溢。
林开一时兴起,竟学着戏台上的腔调,奶声奶气地唱了起来:“忒!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美啊美啊!!!”
她唱得摇头晃脑,一副陶醉模样,把林阳惊得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小妹,你几时学会唱戏了?”
林暖笑得前仰后合,夹了大大一块红烧肉放到林开碗里:“咱们家要出个小戏精了不成?”
谁知林开啃着肉,含糊不清地道:“我才不要学唱戏呢,我就是爱看戏台上的故事!”
除了蹭戏看,林开另一处常去的便是绣坊。
那里有她最崇拜的思晴姐姐,思晴今年十一二岁年纪,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安静。
她总是独自坐在绣架前,纤指翻飞间,一朵朵娇艳的花儿便在绢布上绽放。
要说起思晴的沉静,大概率和她的身世颇为坎坷有些关系。
六岁那年一场大水夺去了她家中爱她阿爹、阿爷和阿奶性命,唯有阿娘和姑姑与她幸存。
后来阿娘嫌弃她是闺女,嫌弃她姑姑命不好生不了孩子,嫌弃她俩是累赘,也不要她们了,她偷偷去阿娘新家外头看,可阿娘一次都没看她一眼!就算阿娘后来疯了,也没有疯着来找自个,好像自己对阿娘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一般!
好在刘姑姑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哪怕在最艰难的荒年里,刘灵丽宁可自己啃树皮,也要省下一口吃的给她。
这些经历让思晴比同龄人更加早熟内敛。
偏生林开最爱缠着这位安静的姐姐,她带着冯月儿和炎哥儿两个小跟班,整日围在思晴身边叽叽喳喳。
“思晴姐姐,你这绣的是啥?”
“思晴姐姐,你能教我嘛?”
“思晴姐姐,你绣的真好看……”
……
思晴平日里最是喜静,被这几个小娃娃吵得脑门突突地跳。
有几次实在受不住,竟啪地起身,拿着针线走到张梦婶娘身旁,眼巴巴地望着她,却又不说话。
张梦对自家儿子炎哥儿向来严厉,该打该骂从不手软,可对着林开这位四小姐,却也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问道:“四小姐,要不要学绣花?婶娘教你可好?”
林开一听,顿时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嘛?张梦婶娘!我可以学吗?”说着又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小尾巴,“他俩一起!”
张梦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应下:“成!”
于是绣坊里便多了三个小学徒。
只可惜这几个娃娃哪是学绣花的料,不过半日工夫,就弄断了数根棉麻丝线,那些布头上绣出的图案更是稀奇古怪,看得张梦一阵肉疼。
当晚回家后,她终究没忍住,把儿子炎哥儿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就在张梦以为林开对绣花真有兴致,盘算着好生教导时,林开却小手一挥,满不在乎道:“我们只是想找思晴姐姐玩……”
张梦闻言,又开始咬牙。
若是既不蹭戏也不缠思晴,林开便带着东林村和西林村那一帮还不用进学堂的小“村溜子”们四处乱窜。
他们最爱的去处之一,便是林氏养殖场。
那里养着这么多猪,那么多鸡鸭还有鹅!小孩子最喜欢什么,就是比他们小比他们矮的动物!他们甚至骑着一脸不情愿的小黑子还有他的爱妃们以及众子孙在养殖场里玩耍!
可惜他们遇上了十几只大白鹅!
林开常领着孩子们去挑衅这些禽中一霸。
若是侥幸获胜,小丫头竟敢抓着大鹅的脖子“啪啪”给它两个比兜;但更多时候,他们被大鹅追得哭爹喊娘,狼狈地爬上树杈才能逃过一劫。
有一次,林开为了躲避大鹅的追击,竟爬上了一棵桃树上,那鹅在树下扑棱着翅膀,伸着长颈高声鸣叫,吓得林开紧紧抱住树枝不敢下来。
最后还是陈五嫂子听见哭声,才赶来解了围。
为此,三婶难得板起脸来训了她一顿,可不过半日工夫,林开又活蹦乱跳地继续她的“冒险”了。
在越州地界上,人人都让着这位林家四小姐三分。
不仅因着她年纪小,更因她是林暖疼爱的妹妹。
林暖如今在越州城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人不给她几分薄面?故而林开在城北各村可谓如鱼得水,开心肆意,有时候三婶会向林暖念叨,林开太闹腾,一点不像小姑娘,都六岁了还这般皮实,就怕四叔四婶他们怪罪!
可林暖看着林开,她只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童年,如同上辈子那些孩子们,生活有底气,无忧无虑!
然而林开最喜爱的,还是带着一群娃娃趴学堂的窗台。
越北学堂如今已是很有规模,好多孩子都在这里学习,但书院还是不一样的,识字需要一定的记忆力,握笔也需要腕力,他们也没有大世家三岁开蒙的底气,基本七八岁的孩子才开始学写字和算术。
林开总是踮着脚尖,扒着窗棂朝里张望。
她尤其爱看四哥林贵和强哥儿读书时的模样——那两个大小伙子总是困得一点一点的,又不得不强撑着眼皮,那副窘态常让窗外的林开捂嘴偷笑。
她不明白,云先生讲课多么有趣啊,为何他们会打瞌睡呢?云先生讲的那些故事,比如“新国公勇闯海湾带来了玉米”,在她听来比戏文还有意思。
有时听到入神处,她竟忘了隐蔽,跟着学堂里的弟子一起朗声应和,惹得满堂哄笑。
几次三番后,云玉辽终于将这事告诉了林暖,于是某日清晨,当林开又要溜出门时,被林暖拎着衣领捉了回来。
“从今日起,你也要进学堂读书了。”林暖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冯雨和炎哥儿都跟着你!”
林开顿时傻了眼,她试图撒娇耍赖,可这次林暖铁了心要治治她这野性子。
不过半日工夫,张梦嫂子就为他们三个准备好了书包,第二日一早,就被拎着送进了书院。
起初林开还觉新鲜,端坐在课桌前,学其他学子那般摇头晃脑地诵读。
可不过半个时辰,她就坐不住了。
先生讲的之乎者也远不如戏文有趣,写字更是枯燥至极。
她开始理解为何四哥和强哥儿总是打瞌睡了——原来读书竟是这般辛苦的事!
然而林暖这次是铁了心要让她收心,任凭她如何哭闹也不为所动。
渐渐地,林开也认了命,只是每逢休沐日,她仍会带着那帮小跟班四处疯玩,仿佛要将憋了许久的野性一口气释放出来。
有时她还会溜到绣坊,但不再缠着思晴,而是趴在门口看一会儿就走。
思晴反倒有些不习惯,有一次竟主动招手让她进来,教她绣了一朵简单的小花。
虽然那花儿绣得歪歪扭扭,林开却宝贝似的揣在怀里,逢人便炫耀:“瞧,思晴姐姐教我绣的!”
戏曲班子在技工学院学曲子的时候,林开也只能在放学后跑去蹭个戏尾。
但她还是会声情并茂地给小伙伴们复述戏文故事,配上夸张的动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至于斗大鹅的冒险,在林暖严厉警告后倒是收敛了许多。不过偶尔经过养殖场,她还是会冲着那些大白鹅做鬼脸,然后在大鹅发怒前一溜烟跑开。
时光如梭,转眼林开在学堂已经读了半年书。
令人意外的是,她虽然活泼好动,却异常聪慧,云先生讲的内容往往一点就通。渐渐地,她也不再觉得读书枯燥,反而在其中找到了乐趣。
这一日放学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去玩,而是蹦蹦跳跳地来到林暖的书房。 “二姐二姐!”她举着一页纸兴冲冲地跑进来,“今日先生夸我字写得好呢!”
林暖放下手中的账本,接过那张纸一看,果然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颇有章法。她欣慰地摸摸妹妹的头:“咱们开姐儿长大了。”
林开倚在姐姐身边,忽然轻声说:“姐姐,我今日在学堂上学了好多字句,先生讲解时,我忽然觉得,那些字句好像戏文一样,都在讲述一个个故事呢。”
林暖闻言,将小妹揽入怀中,柔声道:“那开姐儿以后还要不要去趴窗台了?”
林开不好意思地笑了,将脸埋进姐姐的衣襟里:“不去啦,我现在可是要正经读书的。”
窗外夕阳西下,洒落一地金黄。林开忽然从姐姐怀中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唱段戏文给你听好不好?是我自己编的——”
说着她便站起身,有模有样地摆开架势,奶声奶气地唱道:“春日里,上学堂,读书声朗朗;夏日里,树荫凉,字句记心上;秋日里,桂花香,写字一行行;冬日里,雪飞扬,故事一筐筐……”
林暖望着妹妹稚嫩却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个她看着出生的小姑娘,正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慢慢长大。
而她带给这个家的欢乐与活力,就如同那永不枯竭的清泉,让每个人都在忙碌之余,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与希望。
或许有一天,这个爱听戏文、爱缠着思晴姐姐、敢与大鹅打架的小丫头,会走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而此刻,她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林开,在越州城的阳光下,快乐地成长着。
康圣十年的夏末,越州城尚余几分暑气,却已不似先前那般酷热难当。
庭院里的桂花树上,蝉鸣声渐渐稀疏,甚至有细蕊冒尖,预告着秋日将至。
林暖近来总觉得身子有些异样。晨起时,那惯常的漱口竟让她阵阵作呕,对着铜盆干呕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她扶着面盆架,望着镜中略显苍白的脸,心下暗自纳闷。
“难道得了咽喉炎?”她轻声自语,取过帕子拭了拭唇角。
这几日,她总觉得格外困倦,即便是午后小憩,醒来后仍觉眼皮沉重,恨不得再躺回去睡上个把时辰。
这日她正在书房核对账目,看着看着,那墨字竟在纸上浮动起来,渐渐模糊成一片。待冯雨抬头看到时,她不知何时伏在案上睡着了,冯雨连忙为自家夫人披上斗篷,一不小心倒把林暖给惊醒了。
林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心下越发觉得奇怪。春困夏乏本是常理,可眼下已是夏末秋初,怎的反而越发嗜睡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一阵凉风拂面而来,带着初秋特有的清爽气息。
突然,一道灵光划过脑海,林暖猛地怔住了,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的月事,似乎迟了有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