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四年六月的长安,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座皇城裹得严严实实。
含元殿的铜鹤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殿内却阴翳得如同深冬,韦后身着紫袍玉带,正坐在李显曾经的御座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鎏金镇纸。
“陛下的龙体还未入殓,外头那些流言蜚语,该让金吾卫去清一清了。”
她头也未抬,声音里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掩不住眼底的锐利。
站在阶下的韦温连忙躬身:“臣这就去办,只是……相王那边遣人来问了三次,要不要让他入内哭灵?”
韦后猛地抬眼,凤钗上的明珠晃得人睁不开眼:“让他等着!当年则天大圣皇帝临朝时,李姓诸王哪个敢如此放肆?”
“传我的令,即日起,京城各门的钥匙由韦氏子弟掌管,南北衙的兵马调令,须经我手才能发出。”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把羽林卫的营门守紧些,韦播和高嵩要是镇不住场子,就让他们提头来见。”
韦温退下时,袖摆被门槛勾了一下,差点绊倒。他望着廊下那些垂首侍立的内侍,忽然想起三天前李显驾崩时的情景——皇帝倒在两仪殿的血泊里,嘴角还残留着半块没咽下去的饼,而韦后当时正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里的石榴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此时的隆庆坊,李隆基正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望着天边盘旋的鹰隼出神。
葛福顺刚从羽林卫营里回来,甲胄上还沾着尘土,他一把扯下头盔,额角的淤青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殿下,韦播那厮又在营里打人了!今天光是被他用鞭梢抽破脸的,就有七个弟兄。”
李隆基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再忍忍。这些日子你们在营里多走动,把受伤的弟兄们照拂好,记住,别留下任何痕迹。”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陈玄礼,“右羽林卫那边如何?韦氏的人有没有察觉到异常?”
陈玄礼一身青色便服,腰间却别着把短刀,他沉声道:“果毅府的兵卒大多是关中人,家里的田亩赋税被韦家的人刮走了三成,早就恨得牙痒痒。”
“前日我让弟兄们在营里传唱那首《黄台瓜辞》,唱到‘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时,个个都红了眼。”
李隆基刚要再说些什么,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叩木屐的声响。他连忙示意葛福顺二人退到屏风后,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门口朗声道:“是恩师来了?”
门帘被轻轻掀开,齐先生拄着根紫竹拐杖走进来,宽大的麻布袍袖上沾着些尘土,显然是一路急行而来。
他将背上的旧藤箱放在地上,里面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像是铁器碰撞的声音。
“这几日长安的井水都变浑了,”齐先生坐下时,拐杖在地面顿了顿,“昨日我去西商场买盐,听见两个卖胡饼的在说,韦后把太庙里的鎏金铜鼎都偷偷熔了,说是要给她的宝贝侄女打金饰。”
李隆基的眉头拧得更紧:“她这般倒行逆施,就不怕天下人共击之?”
“天下人?”齐先生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块黑炭,在案几上画了个圈,“如今长安城的兵权,就像这圈里的棋局。”
“韦后把韦捷、韦濯安插在左右卫,看似把住了东西两市的咽喉,却忘了南衙十六卫的兵卒,家里三代都是军户,祖坟都在终南山下。”
他用炭笔在圈外点了个点,“你在潞州时结识的那些府兵,上个月已经分批潜入长安,如今都在西商场的货栈里等着。”
屏风后的葛福顺忍不住探出头:“先生,那些弟兄们带的甲胄都藏在柴车里,就怕金吾卫盘查时露了馅。”
齐先生看向他:“明日午时三刻,会有辆运粪车从安化门出去,车把式左耳后有颗黑痣。”
“你们让弟兄们混在粪夫里,到了昆明池畔的柳林,自会有人给他们送兵器。”
他说着打开藤箱,里面竟是十几副淬了油的皮甲,甲叶上还留着当年征吐蕃时的刀痕。
李隆基抚摸着冰凉的甲片,忽然想起被贬出长安的时候,当时他穿着单薄的囚服,站在通化门外,是这个素未谋面的老者追上来,塞给他一件羊皮袄,说“龙游浅水时,更要护住五脏六腑”。
“恩师,”他声音有些发颤,“您为何要这般帮我?”
齐先生只是摇了摇头,我这是帮大唐,不是帮你。
三更的梆子声从街上传来时,齐先生忽然起身,将藤箱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竟是十几把新式火铳。
“这是当年丘神积平定徐敬业时用的火铳,”他拿起一把递给李隆基,“明日卯时,韦播会在羽林卫营里操练,到时候葛将军只需……”
话未说完,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陈玄礼瞬间拔刀出鞘,葛福顺已经吹灭了油灯。齐先生却按住他们的手,指着窗纸上的影子:“是自己人,看那马的步伐,是东宫的细作。”
果然,片刻后,一个黑影翻进院墙,在地上打了个滚,低声道:“相王那边传来消息,韦后明日要在朝堂上议立皇后,说是要让她的妹妹韦秀容入主中宫。”
李隆基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佩撞到案几,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这是要把大唐的江山,变成韦家的后花园!”
齐先生却异常平静,他从藤箱底层抽出一卷泛黄的布帛,展开时能看到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这是玄武门的布防图,”他指着图上的箭楼,“当年太宗皇帝在此处起事时,守将常何本是太子的人,最后却打开了城门。你知道为何?”
不等李隆基回答,他继续道:“因为常何的母亲,是太宗皇帝乳母的妹妹。”
“这长安城的每一块砖瓦,都连着盘根错节的人情。”
“韦后以为用金银就能收买人心,却不知羽林卫的校尉们,每月初一都要去兴善寺给亡故的袍泽上香,而那些亡故的弟兄,多半是在征突厥时,被韦家的人克扣军粮,活活饿死在沙漠里。”
天快亮时,齐先生将一个青铜令牌放在李隆基手中,上面刻着“北门钥匙”四个字。
“明日辰时,你带着这个去左羽林卫的营门,”他的手指在令牌上的纹路处摩挲着,“葛福顺会在演武场点兵,到时候你只需把这令牌举起来,那些兵卒就知道,该为谁卖命了。”
李隆基握紧令牌,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像是有股力量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
他忽然想起去年在灞桥送别齐先生时,老者曾说过的话:“天下的道理,就像渭水的河道,看着蜿蜒曲折,其实最终都会汇入黄河。”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五下,远处传来羽林卫换岗的甲叶碰撞声。
齐先生背起藤箱,拐杖在门槛上顿了顿:“我这就去西市的铁匠铺,让他们把那些打了一半的铁矛连夜赶出来。”
“记住,明日午时,朱雀大街上的鼓声会比往日早响一刻。”
李隆基送到门口时,看见老者的背影在晨雾中渐渐远去,藤箱上的铜锁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转身回到屋中,案几上的布防图还摊开着,齐先生用黑炭画的圈里,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红点填满,像是无数双等待号令的眼睛。
葛福顺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攥着块刚从营里带出来的干粮:“方才去茅房时,听见巡逻的兵卒在说,韦后昨晚把宫里的乐师都叫去了,说是要提前庆祝她的寿辰。”
李隆基拿起那把火铳,“她想做寿,咱们就给她送份大礼。”
转身时,腰间的玉佩再次撞到案几,这一次的声响格外清脆,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了第一声鼓点。
远处的宫城里,韦后正对着铜镜试穿新做的朝服,领口的珍珠是从李显的朝珠上拆下来的。
她身后的宫女捧着个锦盒,里面是刚从国库取出的夜明珠,要嵌在她的凤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