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年间。
“终究……没毁干净啊。”
乾隆低沉的叹息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
侍立在侧的颙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他稍作迟疑,上前半步。
“皇阿玛,您是说那邓牧的狂言?难道还有比天幕所言更悖逆的?”
“《伯牙琴》诗、文六十余篇。”乾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如今收在《四库》里的,文,三十一篇;诗,十三首。”
颙琰心下一凛。
这个数字的对比太过鲜明。
他谨慎地问道:“那被删去的篇章,内容更加……”
“不堪入目?”
乾隆替他补全,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
“你若真好奇,便去问问纪昀。”
颙琰一怔,旋即道:“此等禁毁之书,即便未化灰烬,也该深锁大内,或存于武英殿修书处。”
“儿臣若想看,理当通过内务府或南书房奏请调阅,为何……”
他话音渐低,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莫非纪昀他私藏了摹本?”
他越想越觉合理,不由压低声音:“若真如此,确是滔天大罪。”
“难怪《四库全书》修成,皇阿玛也未对他大加封赏。”
他忆起前些年纪昀因漏查书籍获罪遣戍,虽不久即被赦回,但圣眷显然不复以往。
乾隆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没有私藏。”乾隆的声音很平静。
“或者说,即便他藏了,朕也没有任何证据。”
“连猜,都无从猜起。”
颙琰彻底困惑了:“皇阿玛的意思是他……记性超群,过目不忘?”
他想起朝野间确有关乎纪晓岚博闻强识、近乎倒背如流的传闻。
闻言,乾隆笑了出来。
“你啊,终究还是不太了解汉人。”
颙琰眉头紧锁,乾隆这句充满机锋的话他完全听不懂。
乾隆也不解释,只最后吩咐道:“真想看,就私下寻个由头去找他。”
“不必提是朕的意思。”
“他自然会让你看到你想看的,或者,他认为你该看到的。”
颙琰压下满腹疑云,躬身应道:“儿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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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万历年间。
“嘶——”
长街短巷,茶楼酒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为全球变暖作出巨大贡献。
这一回天幕所载,比任何一次后世奇观、治国良策都更令人脊背发凉。
那股寒意不是来自内容本身,而是来自认知的崩塌。
他们素来以为,后世种种“天下为公”、“君为客”的言论,不过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如同典籍中只存在于三皇五帝时的“大同之世”。
上古是书简里缥缈的幻梦,后世是天幕中虚幻的蜃楼。
可今日这天幕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不,这念头不新鲜!
晋时便有人写下《无君论》,宋末元初那个叫邓牧的狂生,在《伯牙琴》里所思所写,竟已与后世理念相差无几!
“这……这……”一个青衣书生指着天幕,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句完整的话,“我辈读圣贤书,遍历经史,为何从未听闻此等言论?”
旁边穿着洗得发白的直裰、像是塾师模样的中年人苦笑一声。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没被以‘妖言罪名’‘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已算朝廷恩典了,你还指望载入正史、广传天下?”
有个年轻的声音好奇插话:“‘追毁出生以来文字’……这不是宋朝里的律令么?咱们大明也有?”
“自然有。”一个面色严肃、像是衙门小吏的人接了话,语气平板如叙公文。
“《大明律》亦有类似,轻则罢职不叙、革除功名,重则揭黄除名,子孙受累。”
那年轻人“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是这么个出身啊?”
“我原还以为是‘追毁出生以来文字’……我还寻思得犯多大的罪过,才能连出生以后的记载都抹了去?”
这话引得一阵低笑。
方才那塾师却幽幽道:“真到那般田地,大抵是史书无一字载其名,文人笔记亦讳莫如深,只能靠后世从野史残篇、甚至墓葬遗文中窥见一鳞半爪。“
“可到了那一步……”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连他究竟因何获罪,都成了一团再也辨不清的迷雾。”
一阵短暂的沉默笼罩了人群。
历史的尘埃仿佛在此刻变得具象而沉重。
“说来,”有人忽然转了话头,试图驱散这压抑,“既然咱们古已有之,晋有阮籍、鲍敬言,宋有邓牧,明末亦有黄宗羲一脉相承……为何后世立制时,却不多在这自家脉络上修修补补,反要去用西夷的理论?”
一个商贾打扮、见识颇广的人摇头晃脑地分析:“此乃常情,昔年大唐强盛,万国来朝,倭人、新罗人连典章制度、衣冠文字都全套学了去。”
“后世清末积弱,被列强用炮舰轰开国门,打不过人家,自然看人家什么都高明,觉得自家的老法子不中用了。”
这时,一个一直静听的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老夫倒觉得,后世治国理论之‘特色’二字,颇有深意。”
“或许正是兴盛之后,回头从故纸堆中寻出了这些被尘埃掩埋的‘异端’,发觉原来先贤早有伏笔,便将其擦亮、重塑,接续上了自家的香火。”
先前那青衣书生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又觉得太过离奇,失笑道:“照您这么说,难道后世还能把至圣先师,和他们提的那位‘马先生’,并列为知音不成?”
“一个奏《高山》,一个弹《流水》,相隔两千年,却在书简文章里成了伯牙子期?”
这想象过于荒诞,却又因天幕所揭示的思想传承脉络而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合理性。
众人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不知是感慨还是自嘲的大笑。
笑声在午后的空气中回荡,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