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拿起来一看,好家伙,这是算准了自己要回皇城?
还是有人给皇帝老爷透露了风声?
不对啊,只有师兄知道自己回来,城外的那些禁军和金钩赌坊的杀手,连着王多鱼都没有机会进宫。
看着纳戒里的铭黄色的官服,印信,还有一把金剑,忍不住笑道:“这么说,烟雨湖边上那座王府,真是老爷赏给我的?”
虽说一座王府对王贤来说,只是身外之物。
只是转念一想,倘若自己还在南疆,怎么说也是一个王爷,该有一座王府。
想到这里,心里便释然。
就算他只准备做一天的王爷,也打算跟南山的和尚一样,撞好一天的钟。
皇帝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少年,原以为一座王府会有山那么重,会将面前的少年压得透不过气来。
谁知王贤连纳戒里的一干事物都没拿出来瞧瞧,便收了起来。
恍然间,他再次看到了当年在庐城遇到了少年。
天子面前不低头,只当皇帝是老爷。
普天之下,也只能有一个王贤,能在他面前如此淡定说话。
仿佛只要镇南府出手,金陵渡便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雪山。
他这个老爷,便能安然在这里修佛念经。
想到这里,忍不住悠悠一叹:“佛说一碗水,八万四千虫,可虫在哪里,我看了几年,也没有看见?”
王贤一愣,心道我是道士,又不是和尚,你跟我打起了禅机?
可你又不是寒山寺的老和尚啊?
虽然如此,他还是掏出紫金葫芦,给皇帝倒了第三杯灵酒。
就在皇帝伸手端起来,欲要一口喝下的刹那......
王贤却眉头一皱:“别急着喝,看看杯里有什么?”
皇帝一愣:“这杯里除了酒,还有什么?”
话虽如此,他依旧忍不住低头仔细看了起来,只见一串细密的泡泡,自杯底浮起。
渐渐地,这些细密的泡泡泡影变幻,在他眼前出现一方世界......
坐在一旁的王贤,捡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一边享受,一边捡起一块,放在皇帝的手心,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桌上搁在一杯酒,手里捏着一块饼。
皇帝的耳边,却恍若南山寺的晨钟刚刚敲过三响。
一青年僧人无心跌坐佛前,双手合十,口中默诵佛经,眉心的汗珠却不断滑落。
不知为何,今日却难入佛之意境。
以至于,无心的诵经声戛然而止,猛地睁开眼睛。
十年了,自从剃度出家,他每日诵经打坐,却始终参不透师父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又走神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无心长叹,伏在佛前以头叩地:“师父恕罪,弟子愚钝......”
老僧放下手里的经卷,想了想说道:“去后山打水吧,今日该你轮值。”
无心提着木桶来到后山泉眼时,发现溪水比往日浑浊许多。
蹲下身,舀起一捧水,阳光下竟看到几尾小鱼翻着白肚皮漂在水面。
“奇怪......”
无心喃喃自语,南山寺后山泉水向来清澈甘甜,寺中僧人饮用了上百年都无事,怎会突然有鱼儿死亡?
回到寺中,无心将水倒入大缸,特意留了一碗准备给师父过目。
刚转身,却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师父平日最珍视的砂钵竟从案几上跌落,碎成数片。
“师父?”
无心慌忙跑进禅房,却见老僧端坐蒲团,面色凝重地盯着地上的茶壶碎片。
一汪水渗入青砖缝隙,竟冒出丝丝黑气。
老僧忽然抬头,目光如电:“你今日打的水,可有什么异常?”
无心连忙呈上那碗水。
老僧接过,从怀中取出一串暗红色佛珠,轻轻拨动一颗,口中念诵真言。
佛珠突然泛起金光,照入水中。
“看。”老僧将碗递到明心面前。
无心凑近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在佛珠金光照耀下,他看见水中竟有无数微小的生命在痛苦挣扎!
那些生命形如微尘,却分明有头有尾,有的像虫,有的似鱼,全都扭曲着身体,仿佛在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这、这是......”
“一钵水中,八万四千虫。”老僧叹息:“佛经所言,字字不虚。这是水众生,肉眼难见,却是维系山水灵气的根本。”
无心忽然想起什么:“师父,后山溪水里的鱼都死了,莫非也是......”
老僧嘴唇微动,默诵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来,喃喃自语道:“行也修行,坐也修行,千里万里,你去虎门关外的寒山寺走一趟吧。”
无心一凛:“师父,寺中要出事了?”
老僧摇摇头:“你苦修十年,看不到众生,不如行万里路,看万千众生......如此再回来,见佛。”
无心给老僧磕了三个头,往南方而去。
......
一夜月白风清。
一头陀掳了一个少年来了南山寺,来见老僧,说少年是魔王所化。
老僧望着眼前的头陀,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一些旧事。
不由得呢喃:“是为师不好,不该让你离开我,是我害了你啊。”
老僧一张干枯的脸庞上,任由泪水成河,一双眼却注视着缓缓从佛前站起来的少年。
想着无心打水那日,后山死去的那些鱼儿。
他一直不明白,那些鱼儿因何而死?
直到眼前,他才明白,要么是眼前这个坠入恶道的徒儿,要么是佛前那个一袭黑衣的少年。
要么,便是他这个教不好徒儿的师父。
就在老僧迷茫之际,殿前少年一声长啸,欲要离开南山......
老僧猛然起身,却见神情悲苦的头陀,身后疯虎,往大殿冲了过去。
不多时,佛前一场大战。
少的举手之间,如同过江猛龙。势如长虹,一剑将自己的徒儿斩飞,便是头陀恐怖的体魄,在少年面前却显得孱弱至极。
老僧上前,望着黑雾缠身的少年,久久无言,一阵怅然。
最后便是新的一场大战,在佛前上演。
最后竟然是少年一剑开天,要斩了藏污纳垢的金色佛殿。
“轰隆!”
原以来天降罚雷,会劈死那入了魔的少年。
谁知道一道神雷,让巨大的佛殿轰然倒下化为废墟,连着老僧数百年的修行,也变成镜花水月。
头陀更是倒在废墟之上,生不如死。
连着那入魔的少年,也消失在魔前。
连着废墟,连着夜空中一起消失的老僧喃喃自语道:“天若有情,天亦苦。”
......
皇帝看不见老僧,也看不见去了南疆的无心,更看不到那生死不知的和尚。
而是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乐意!出了家,做一个绝情寡欲的僧人,怎么能逍遥自在?老天瞎了眼才会降下一道神雷,真是可笑,你让他来人间看看?”
坐在一旁的王贤,嘴里吐出老僧的声音:“众生皆苦。”
眼睁睁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佛殿在自己面前倒下,皇帝气得双手握拳紧,怒道:“岂有此理。”
恍若顿悟中的老僧,皇帝猛然惊醒刹那,却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杯里的灵酒。
这一眼,看得他浑身一震。
仿佛自己变成了那僧人无心,那入了魔的头陀,那不知生死的老僧。
这一眼,看得他精神气刹那顿萎,如垂垂老矣的僧人。
如身在皇宫内院,望向书院的山间。
喃喃自语道:“我儿予文是最聪明的孩子,只可惜跟错了先生,倘若让他当日去了天山,最不济去昆仑,也不至于日日爬山,却看不到山巅......”
王贤一时无言。
喃喃道:“书院无先生,万古如长夜。”
皇帝喝了一口灵酒,咬了一口糕点。
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只想求一个长生之道,让予文在我离开之前踏入化神境的修为,这也算过分吗?”
“他不是朕的朋友,予文的老师吗?如果他连这个要求都做不到,还做什么书院的先生?”
“痴心妄想!”王贤叹道。
皇帝死死攥着王贤的手,如老僧死死抓住了无心的手臂。
喃喃道:“慕白,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一定可以帮我脱离苦海,助我儿踏上人间最高峰!”
“我求求你,只要你让我如意,哪怕将皇位传给王贤,那又如何?”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如徘徊在深渊之前,绝望的老人。
皇帝这一刻陷入了半疯半魔的状态,一口喝光了杯里的灵酒,哈哈笑道:“如不能长生,朕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王贤淡淡回道:“天意如铁,你连天都看不见,又如何登天?”
皇帝神色悲苦:“如何望天?如果不能闻道,就算让我统一了南疆,又有何用?”
王贤想了想,笑道:“南疆不是你的,金陵皇城也不一定是你的,天下谁都可以做皇帝。”
皇帝痴痴问道:“那要怎样?”
王贤回道:“放下。”
皇帝怒道:“我已经放下了皇宫,你还要我放下什么?”
王贤摇头回道:“放下你的执念,修道如搬山,你这些年又搬了几座山?读了几卷佛经?救过多少生命?”
皇帝闻言,陷入惶恐,使劲摇头:“我不要搬山,我不要去四大宗门!”
片刻之后,皇帝勃然大怒:“你想害我,我便赐你一死,你若是想害我儿予文,我就一掌拍死你!”
话音未落,皇帝身上轰然一声,释放出一道恐怖的气息。
王贤脸色平静,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如佛托钵如梦中呓语:“佛言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皇帝叹了一口气:“明明只是一杯酒,哪来的虫子?”
王贤幽幽一叹:“你若一直用眼睛去看,看到地老天荒,怕也看不见。”
皇帝又道:“不用眼睛,用什么看?”
王贤抬头看佛,嘴里呢喃:“用你的心看。”
皇帝猛然一凛,如当头棒喝,禁不住叹息一声:“心在何处?”
王贤嘴角动了动,说了一句只有皇帝才能听得懂的话。
然后拂了拂白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跟面前的大佛挥挥手,往殿外走去。
聊了这么久,不知道龙清梅那女人会不会发疯?
佛前的皇帝能不能看到八万四千虫,并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
毕竟他一不是书院的先生,二不是南山的和尚。
就在他转身走出大殿的瞬间,低头苦思冥想的皇帝身上,有一抹淡淡的金光涌出。
嘴里自言自语,像是念诵佛经,又像是跟杯里的八万四千虫念诵咒文。
王贤踏出大殿,看在龙清梅眼里。
如少年从一团金光之中破壳而出。
吓得一声惊呼:“好一个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