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康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场面十分尴尬。
他看了看赵振国,又看了看一脸不容商量的许调查员,无奈地笑笑:
“行吧,既然许同志工作这么抓紧,那就按您说的办。我这就让司机送你们回去。”
接风宴泡了汤,三人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就坐上了唐康泰那辆旧吉普车,在苍茫的暮色中,驶向了赵振国的老家。
路上坑洼不平,吉普车颠簸得厉害,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舟。
没有路灯,只有车头两盏昏黄的灯柱,在漆黑的夜色中艰难地劈开一条光路,照亮前方有限的路面。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偶尔掠过几点零星农舍的微弱灯火。
一路的颠簸和许调查员那低气压的态度,让赵振国和王大海都毫无食欲,也吃不下东西。
赵振国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模糊树影,实在想不明白,这位许调查员到底抽的什么风?
在火车上看着还挺正常的,怎么一下车,见到地方干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则性强得不近人情?
到底是真的一心为公、厌恶形式主义,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他对接下来的“田野调查”隐隐产生了一丝担忧。
吉普车终于晃晃悠悠地接近了村口,可是越靠近村子,赵振国心里的疑惑就越重。
不对劲!太安静了!车发动机这么大的声音,咋就听不狗叫唤呢?集体哑巴了?
司机把车开到了王大海家门口,还没敲门,门自己就开了。
都二半夜了,王婶子挎着个篮子,打着手电筒,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王大海一眼就认出她,扯着嗓子喊:“妈!恁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王婶被突然的喊声吓了一跳,手电筒光柱晃过来,看清是儿子和赵振国,脸上先是闪过惊喜,随即被焦急取代:
“哎呦!是大海和振国回来了!咋这么晚到?快,先回屋里坐,锅里有晚上剩的贴饼子,你俩先垫垫肚子!我顾不上跟你俩多说,得赶紧去地里给你爹他们送点水去!他们都在地里抢收麦子呢!”
“抢收?”赵振国和王大海异口同声,心里都是一紧。
王母语速飞快地解释:“可不是嘛!今儿后晌天就阴得厉害,老把式都说瞅着天不好,怕后半夜有雨!这麦子熟得正好,要是让雨一淋,再一起风,掉穗、发芽可就全完了!拴住一吆喝,能动弹的都去地里了,争分夺秒地抢收呢!我得赶紧去了!”说着就要走。
赵振国和王大海哪里还坐得住?丰收在望,天公却不作美,这可是关系到收成和包产到户成败的关键时刻!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那还歇啥!我们一起去!”
而一直沉默旁观的许调查员,在听到“全村人都在地里抢收麦子”这句话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忽然开口,“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也一起去地里看看。老人家,您上车,给我们指路。”
王母愣了一下,看看儿子,又看看赵振国和这位气度不凡的陌生人,只好答应:“那……那中,上车吧,路不算远,就是不好走。”
几人重新上车,吉普车在王母的指引下,转向通往村外麦田的更崎岖的小路。
车上,许调查员忽然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振国一眼,问道:
“赵振国同志,你事先也给村里发电报了?通知他们你今天回来?”
赵振国被问得一愣,摇摇头,“没有。我就收到了栓住叔催我回来的电报,没给村里回电...因为不确定啥时候能到村里...”
许调查员淡淡地“噢”了一声,没再说话,转回头看向窗外。
王母那看到儿子时真实无比的惊讶反应,以及赵振国肯定的回答,似乎表明他们真的没有事先通知村里自己要回来。
但这反而让他心里的疑窦更深了,这很可能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表演”,目的就是给他这个“调查员”看。
而赵振国只是瞒住了同行的王大海,甚至可能连王大海的母亲也不知内情,所以反应才那么真实。
“对,一定是这样,”许调查员几乎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赵振国只告诉村里他要回来,但没提王大海和我要一起来,所以王大海母亲见到儿子才那么意外。”
一股被愚弄的怒气在他胸中升腾。
这要是按照唐康泰的安排住在市招待所,这一晚上,他们岂不是把弄虚作假的事情都办完了?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这场“抢收大戏”到底演得如何逼真,如何天衣无缝!
他倒要看看,这帮人是怎么糊弄他的!粮食产量,到底能翻多少倍?
吉普车在一片开阔地边缘停下。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麦田,在浓重的夜色下,原本的金黄被染成了沉甸甸的墨黑。
但田地里却并非寂静,无数盏马灯、手电筒、甚至简易的火把,像散落的星辰,在夜幕下摇曳闪烁,勾勒出无数弯腰挥镰的忙碌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新割麦秆的清香、汗水的咸湿味,还有人们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吆喝声。
镰刀割断麦秆的“唰唰”声密集得如同疾风骤雨,间或夹杂着打麦场上石磙子沉闷的滚动声。
男人们赤膊上阵,肌肉在灯火下闪着油光,镰刀挥舞得快出了残影;妇女们包着头巾,动作麻利地将割下的麦子捆成捆;半大的孩子也跟在后面,认真地将散落的麦穗捡拾起来。
没有人因为吉普车的到来而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张望,甚至没人有功夫往这边多看一眼。
赵振国在田埂上踮着脚,扯着嗓子朝麦浪深处高喊:“拴住叔!拴住叔!我!振国回来了!”
喊了五六声,地里有人应他了。
王栓住放下磨得发亮的镰刀,用搭在脖子上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把脸上如同小溪般流淌的汗水,顾不上拍打沾满麦芒的衣衫,一路小跑着来到了田边。
“振国!你可算回来了!”
赵振国简单介绍道:“拴住叔,这位是上面来的许调查员,来了解咱们夏收情况的。”
王栓住连忙伸出沾满泥土草屑的粗糙大手,想跟许调查员握手,“许领导,欢迎欢迎!您看这……地里乱糟糟的,也没个准备……”
许调查员没伸手,直接打断了王栓住的客套话,“王队长是吧?你让大家先停一停。”
“……”
赵振国、王栓住,连带着刚凑过来的王大海,三个人全懵了!
眼看暴雨将至、全村人拼了命抢收关系到一年口粮和包产到户成败的黄金时刻,这位调查员竟然轻飘飘地说“让大家先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