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忽不语,只低了头煮茶。
木魔见此,立刻用手背擦擦额头的细汗,道:“飞剑把魅姑的药全部带回了,只要我外甥把解药找出来,今儿应该能醒来。”
隔着帷帽下的轻纱,木魔只望见了一张模糊的脸。但是,他脑海中映出的,却是初遇时月夜下那张如满月的脸。
三张小几,上面均放了几碟子零食。笛煞伸手捏一粒瓜子磕着,问道:“你外甥?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木魔听到嗑瓜子的清脆声音,怔怔望着笛煞出神,郑忽咳嗽了一声,他方红着脸,低低幽怨道:“从前,你哪儿肯同我说这些呢!”
这是事实,笛煞不言语了。
用茶匙舀起一勺碧螺春,郑忽笑道:“他外甥是郑国太医的儿子,跟随青林来到陈国居住,昨晚他与木魔见面,因着软骨散,认出了彼此,于是相认。
不过,你们甥舅从前并未见过面,是吧,木前辈?”
最后这一声“木前辈”,郑忽觉得一语双关,木魔在女子面前,真是木呆呆的,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哪个女子会喜欢他?
木魔自然知晓郑忽这是为自己解围,忙把自己面前的瓜子放到笛煞面前,道:“是的。
呶,这些瓜子,你吃。”
笛煞望着木魔,觉得人与人真是无法相比,这世上如此木呆的人,她是第一次见。
不由“噗嗤”一笑,道:“你是想让我磕果子磕饱了,给你省一顿饭钱?!”
“哪,哪有?!”木魔瞬间结巴,认真解释道,“没,没有,你少吃点。”
茶香袅袅,充溢开来,满室清香。
郑忽一一为他们斟茶,一面道:“木前辈人不错,就是太实在,笛煞前辈勿怪。”
他说完,又悄然向木魔使了个眼色。
木魔不知何意,便老实问道:“什么?”
郑忽心里深深叹一口气,却只能陪着笑脸道:“木前辈可为笛煞前辈剥瓜子,免得笛煞前辈伤了手。”
他说得如此清楚,谁知木魔却反驳道:“她那手,练武练得必定十分有力,何须用我?”
茶香徐徐入鼻,郑忽端茶盏的手,青筋暴突,暗暗咬牙:“世上怎会有如此木呆之人!”
他几乎想要把手里的茶泼出去,忍了又忍,终于按耐下那颗烦躁的心,嘘了一口茶:“随你。”
笛煞看他们两人情形,像看故事一般,反而饶有兴趣:“木魔甚是了解我。”
玉面上的那双淡蓝眼眸倏然一亮。
郑忽气恨恨地拿起瓜子,剥出一颗,正要放入嘴里,却见一只纤手伸来:“给我!”
一粒瓜子仁落在笛煞掌心,她柔声笑道:“但是,别人代劳,谁也喜欢。”
木魔怔住,那双蓝眸瞬间灰暗无比。
他回味过来,立刻感激地望了眼郑忽,抓起一把瓜子,在手心一攥,打开,里面已经皮肉分离。
他把瓜子仁捡出一半,递给笛煞,却对郑忽道:“我来剥,不必劳你。”
而手心里剩下的一半,他则递给了郑忽,郑重道:“这是感谢。”
郑忽接过,一下子塞入口中,再也不看木魔。
他心内郁闷得要命:“以后凡是木魔的事儿,少掺和为妙,真是尴尬至极!”
但是笛煞并无不悦,她慢条斯理吃着瓜子仁,意味深长道:“这是我今生以来,第一次吃到别人给我剥的瓜子,竟然有些感动……
很久很久之前,我喜欢一个人,心里眼里全是他,而他对我亦很好,会逗我笑,送我各种贵重礼物,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更在得到紫珍珠时,毫不犹豫赠给了他。
只是,后来,我方得知,他与我缠绵时,家人已为他定亲,而他亦应下了。
再后来,传来他即将成婚的消息,以及他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为我争取了一个明媒正娶的位置,请我随送信人离开。
明明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头来却成了并蒂花开。
说实话,我不稀罕这样的生活,富贵有余,却茕茕孑立。
于是,我便离开了。
后来,遇到了一个傻瓜,只见过一面,却四处打探我的行踪。
那时的我,为情所伤,心里完全容不下任何人,于是每次都能巧妙躲过与那傻瓜的相遇。
再后来,十几年过去,我成功避开那个傻瓜下山,但他终归发现,于是又一路追来。
人有时候傻一点也好,不会有太多的苦恼,即便不如意,也不会放在心上。
哪像我,十几年过去,心底的那道伤疤,至今不敢去看。”
一滴泪落下,落在那红色的衣袖上,瞬间洇开,消失不见,但声音却带了鼻音,做不了假:“我就想问问,当年那个傻瓜,喜欢的是什么,一副皮囊?
若说皮囊,人老珠黄,而且因遭了剑伤,早已不堪入目。”
傻傻抓着一把瓜子的木魔,成功怔在原地,笛煞说的那个傻瓜是他?
他竟然被笛煞说了那么多次?而且,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笛煞都知晓?
而她最后,是在问他,要不要看看她的真面目?
淡蓝凤目由惊怔,到难以置信,再到讶然,最后瞬间散发出喜悦的煜煜光芒。
他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玉面飞红,偷瞥了一眼笛煞,结结巴巴低问道:“你,你,肯,摘下,帷帽见我?”
帷帽应声而起,一张带着刀疤的清丽脸庞现在木魔面前,木魔羞赧地望着笛煞,傻乎乎笑道:“你,你和,当年一样好看。”
笛煞侧过脸,鲜明的刀疤从嘴角直达耳边,十分渗人。
郑忽暗暗心惊,却对木魔的忽然开窍感到欣慰。
蓦然想起陈宫宫宴上见到的笛煞,是没有这道刀疤的。
他偷眼望去,只见刀疤暗红,若是新伤,绝非如此,难道——
笛煞显然有些恼怒,一只手在有刀疤的半边脸上拍着,冷笑道:“木魔,你眼睛瞎了,脸上这么长的刀疤都瞧不见?!”
房间里安静极了。
郑忽极想离开,呆在这两个人中间,实在是太难了,尴尬又难堪。
二楼不知哪个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严,被风吹开了,“哐哐”地响。
有脚步声一路小跑,飞快进了临间,很快窗户关好,那伙计道:“下雨了!”
郑忽再也坐不住,他悄然起身,谁也没有看,轻轻来到套间里,只见高几上放着一个细高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朵大红月季花。
鲜艳的颜色,在昏黑的空间里,却清晰可辨。
他拿起这支月季,却不妨被上面的刺刺伤,食指肉眼可见的冒出一滴血,他把手帕摁在上面,来到后窗处,开了一扇窗。
风呼啸着从外面进来,吹的人差点儿喘不过气。
郑忽闭住气,把月季花伸出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淋在手上,凉爽而又湿润。
片刻后,他收回手,关好窗户,找到火石点燃了蜡烛。
橘黄的烛光流溢,落在带着雨水的月季花上,一室温馨。
外间,没有任何声音,他亦懒得去瞧那两人。
缘分已在,能不能走到一起,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他关心的,是他的那朵昏迷的月季,何时才会醒来,明媚鲜艳如初。
花瓣上落了许多滴雨水,细细密密,却未曾连在一起。
等待的时间难熬,他便如同小孩子般数起雨点来。但数来数去,总是数乱,耳边似乎想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郑忽,你真笨呀!怎么总也数不对!”
“郑忽,你数吧,数到十,我便帮你看着点儿可好?”
“郑忽,我要树上那朵牵牛花,帮我摘下来可好?”
“郑忽,你能帮我捉只兔子吗?不要伤了它,只要把它捉住就好了。”
“郑忽,你说,水里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是一个吗?
如果你离开这儿,我们看到的月亮,还是那一个月亮吗?”
无数的声音纷至沓来,在郑忽脑中不断响起,郑忽用食指点了一下花瓣,轻声儿道:“就你话多!
真是个话痨!
长大了,也是一个话痨!”
“我……”
悄无声息的外间,突然传来木魔的声音,刚要说话,却被人硬生生打断了:“我全都——知晓。”
有温柔的女声低低问了一句什么,木魔亦柔声回答,声音极低,郑忽完全听不清。
难道两人这么快便能亲密谈话了?!
郑忽很是不可思议,屏气凝神走到套间门口,悄然探头望去,却见木魔不知何时坐到了笛煞身边,两个人好整以暇地望向他。
脸忽然火辣辣,仿佛偷东西被人家当面捉住的感觉。
郑忽暗暗埋怨自己,这两人的内力均十分深厚,自己的一举一动,自是瞒不过去。
红着脸缩回头,郑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两位前辈,外面昏黑,要不要点上蜡烛?”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的声音,颇是好听:“不必了。”
木魔对笛煞低低道:“要不要告诉他?”
这句话不高不低,郑忽听得清楚,他端着烛台走了出来,问道:“告诉什么?
你们两人的事么?”
木魔居然连连点头,郑忽笑道:“两位前辈若能在一起,郑忽送上恭喜。
若是不能在一起,郑忽亦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各自寻找自己的芳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