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这话,也都纷纷将视线移向被称作曹逸卷的独臂人。
这一位之前临阵跳反,挟持着裴随之来至屋脊之上,算是为范春这边的“王师”最后的全胜起到了一些铺垫作用。
回想着那时裴随之与这位曹逸卷的对话,很多人不难猜出,这位应当是潜伏在裴随之身旁的卧底。
视线汇集到一处,曹逸卷单臂撑起身体,躬着身艰难的站起,肋下已然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可他仍旧紧紧的捂住那里。
可能是他用这一生的时间来做成的这件事,曹逸卷将此刻肋下若有若无感受到的痛楚当做了他的证明,因而才死死的不肯撒手吧。
方致远看着他的身影,饱经沧桑,似是刻下无数不为人知过往的双眸上,此刻又多了一层几乎完全遮住神采的阴霾。
他思忖片刻,回忆着脑海中有关对方的一些事情,随后缓声道。
“十年前,你在大殿上当众顶撞、辱骂先帝,乃至折辱当时已过时的先皇后,因而被盛怒之下的先帝诛杀满门,将你砍断一条手臂流放,没想到此时此刻...会以这样的身份再见到你。”
他说着,曹逸卷目光呆呆的望向一旁,只是礼貌性的咧开嘴角,发出了几声凄然的笑意。
“呵...丞相大人...好记性啊...”
听着方致远讲述起他的过往,正当周围的玄甲卫们不自觉色变之际,方致远一时间却又蹙起眉头,摇摇头,对当年之事提出质疑道。
“其实当年我就感到奇怪,那时对你的处理完全不符合先帝的作风...”
他倒不是说悼德皇帝仁慈,祸不及家人,而是悼德皇帝一向奉行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原则,这一点,只看昔日南郑城正中央的大道上垒起的座座京观便可证明。
因而以他的作风,不可能全家都杀了,还特意留下曹逸卷这么个活口流浪在外。
“当时我找先帝问过,先帝只告诉我这件事不必多言,因而过后我也便不放在心上了...”
方致远的话语继续响起,说到这,他脸上的疑惑之色终于不加掩饰,缓缓舒气,开口提出自己的想法道。
“现在想来...大抵是先帝老早开始便对裴随之起了疑心,因而用这种方式摘除你的嫌疑...是也不是?”
听他这么说,众人一时间相互对视一眼,眼中都浮现出了些许对当年这一过往之事的疑虑。
见他这么问起,曹逸卷沉吟良久,这才缓缓点头。
一声沉沉的叹息过后,浑浊的目光望向天际,随即,那饱经风霜的沙哑声音响起,曹逸卷默默述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丞相大人说的大差不差...当年,我觉察出前任勉阳都督之死存在着些许端倪,继而怀疑到了裴随之头上,跟先帝商议后,我提出前往裴随之身侧潜伏,暗中调查。而为了不让裴随之怀疑,我还提出了一个计策...”
说着,他痴痴的咧开嘴角,显出一抹凄然的笑意。
“苦肉计?”
方致远轻捋了两下胡须,听了曹逸卷的话,他已然猜出了大概,带着些许问询的语气先他一步开口到。
曹逸卷点了点头,虽然笑着,可眸中一片死灰,似悲似喜早已分辨不清,缓缓开口道。
“是啊...呵,我提出,明日一早,我在大殿上故意顶撞先帝,先帝将我全家刀刀斩尽个个杀绝,将我砍断一条手臂放逐,这样...便能成功取信与裴随之...如此,便是我的...苦肉计...”
范春闻言说道。
“这也太苦了吧...”
江上风默默拍了他两下肩膀,摇头轻叹,示意他这种场合就不要多说什么了。
就连一旁的第二天都适时的收起食物,眸中浮现出对曹逸卷的唏嘘。
闻言,曹逸卷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一侧肩头,惨笑一声,似乎当一切都失去,一切都成为过往后...自己也不大能理解当年的想法了。
众人听了他的故事默然不语,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方致远轻叹一声,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本还想说这也是大功一件,可临到嘴边见他这副样子,又不忍心开口了。
曹逸卷摇摇头,看向方致远,这在场自己唯一还有印象的故人,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众人甚至都不敢看向他的双眼。
片刻后,他戚戚笑着,喃喃道。
“丞相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
方致远闻言一怔,能被此时此刻的曹逸卷说成是有趣,他甚至不愿多想,默默摇头道。
“你讲...”
“呵呵...”
曹逸卷笑了两声,像是在嘲笑着自己一般。
“最好笑的是,裴随之虽然的确筹谋政变,可他本人又对先帝极为敬重!听说我是因对先帝不敬而沦落至此,虽然收留了我,却对我极为厌恶,我足足用了数年时间才得到了他的信任!呵呵,真是笑话,笑话啊!”
他仿佛宣泄般如泣如诉,身型摇摆,似是连站立都快做不到了。
众人一时唏嘘不已,方致远沉默良久,直到曹逸卷那似悲似喜的笑意终于散尽后,这才默默出声道。
“那...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呢?”
曹逸卷目光怔怔,是啊,已然孑然一身的他还能有什么打算呢?
下一刻,他的声音无悲无喜,默默传来。
“我施苦肉计害死全家,这是不孝。裴随之对我这么好,我背叛他,此乃不忠。不忠不孝之人...干什么还存活于世呢...”
说罢,他最后望了一眼淹没了裴随之的风雪。
手中寒芒一闪,方致远拦阻不及,下一刻,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片血花自曹逸卷脖颈处绽放。
随之,曹逸卷带着解脱般的神色缓缓倒毙,很快便没了气息。
只是,他死前明显是将身体尽全力朝屋檐外方向歪去。
大概是也想投入那一片淹没了裴随之的风雪中,可惜,上天似是想让他悲戚的一生有始有终一般,连最后的这样一个愿望都不愿满足。
令他最后没有了挪移身体的力气,就那么静静躺倒在了屋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