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剧烈的颠簸将多尔衮从深沉的黑暗与混沌中拽了出来。
意识如同破碎的棉絮,艰难地重新聚拢。
首先感受到的是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胸口,仿佛被攻城锤狠狠砸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随着视线晃动、不断向后移动的枯黄草尖。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偶尔碾过石块带来的剧烈震动,让他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他正躺在一辆简陋的、匆忙改造成的木板车上,身上盖着一床带着汗味和霉味的薄被。
“水…”
他艰难地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摄政王!您醒了?!”
旁边立刻响起一个充满惊喜却又带着无尽疲惫和惊惶的声音。
一名盔甲破损、满脸血污和尘土的戈什哈连忙凑过来,小心翼翼地用皮囊给他喂了几口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一些昏沉。
多尔衮的意识逐渐清晰,他猛地想起昏迷前那最后一幕——浓雾散开,山脊上那面猩红的“魏”字大旗!
“战…战局如何?我军…现在何处?”
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剧痛和亲卫按住。
那戈什哈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多尔衮的目光。
“说!”
多尔衮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厉声喝道,却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戈什哈扑通一声跪在行进的车旁,带着哭腔道:
“摄政王…您…您已经昏迷三天了!那魏渊…那奸贼…他亲率至少一万多精锐骑兵,像疯狗一样追着咱们杀啊!三天三夜!不休不停!”
“我们…我们五万多大军…被打散了,杀没了…现在…现在跟着跑出来的,不足…不足一万了…好多都是伤兵…”
戈什哈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那些蒙古王爷…科尔沁的、扎鲁特的…早就跑得没影了!一开战就没见过他们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多尔衮的心口!五万精锐,只剩不足一万?!蒙古盟军全跑了?!
这消息如同五雷轰顶,炸得他耳鸣目眩,几乎又要吐血。
然而,更致命的打击还在后面。
另一名赶来的将领面色灰败,补充了一个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消息:
“王爷…还有…更坏的消息。那魏渊…趁着追击的势头…蒙古人…蒙古人全都反了!”
“沿途那些部落…反应快的,早就跑去归化城向那个巴图汗磕头表忠心了!更多的王公台吉…他们…他们带着马奶酒和金银珍宝,跪在魏渊大军经过的路边…称他为什么…‘无敌可汗’!求他接受他们的归顺…”
“无敌…可汗…”
多尔衮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刺耳的称号,瞳孔猛地放大,又骤然收缩。
完了。
彻底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轰然砸落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神之上。
不仅仅是这场战役的失败,而是整个战略的彻底崩溃!经此一役,魏渊的军威将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铐在每一个蒙古王公的心头。
他多尔衮和大清在蒙古百年经营起来的威望、恐惧和统治,在这三天三夜的追杀和那些跪倒在路旁的蒙古王公身上,彻底化为了乌有!
从此以后,漠南蒙古,这片大清赖以生存的兵源、马场和战略侧翼,将彻底倒向明朝的怀抱。
那些墙头草,再也不会看清朝的旗帜了,他们只会跪拜那个“无敌可汗”的威名。
一股比身体创伤更甚百倍的冰冷绝望,瞬间吞噬了多尔衮。他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变得一片死灰。他不再咳嗽,不再愤怒,只是无力地瘫倒在冰冷的木板上,望着不断向后流逝的、仿佛永无尽头的灰暗天空。
一切雄心,一切抱负,都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塞外的狂风卷着沙尘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扑打在魏渊冰冷的面甲上。
他勒马驻足于一处缓坡之上,身后是肃立如林、虽经连日追击奔袭却依旧军容严整的明军铁骑。
猩红的“魏”字大旗在他头顶猎猎作响,如同这片战场上空唯一的主宰。
极目远眺,远方地平线上,那支溃不成军的清军残部,正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入一片地势逐渐抬升、山林开始茂密的区域。
那里,已然是辽东的边缘,满洲势力盘根错节的传统地界。
“柱国,”
李奉之策马靠近,低声道,
“前方已是建州女真核心地界,我军长途奔袭,人马俱疲,孤军深入,恐有不测。是否…”
魏渊抬起手,制止了他后续的话。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仔细审视着前方的地形以及那支几乎消失在视线里的败军,沉吟片刻,缓缓道:
“穷寇莫追。多尔衮已丧胆,五万精锐十不存一,目的已达。传令,停止追击,全军就地休整,警戒待命。”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奔腾了三天三夜的钢铁洪流缓缓停了下来,只余下战马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侧后方疾驰而来,斥候滚鞍下马,急声禀报:
“启禀柱国!东南方向三十里外,发现一支蒙古部落队伍,打着白旗,携大量牛羊酒食,正朝我军方向而来,为首者自称是翁牛特部札萨克,恳请拜见‘无敌可汗’!”
魏渊眉头微挑,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翁牛特部,这可是漠南蒙古诸部中位置最靠东、与满洲关系历来最为紧密的几个部落之一。
他们的到来,意义非凡。
“带他们过来。”
不多时,一支庞大的劳军队伍出现在视野里。
为首的翁牛特札萨克王爷,身着最隆重的蒙古礼袍,却未带任何武器,一下马便快步走到魏渊马前数十步处,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用生硬却极其恭敬的汉语高声道:
“翁牛特部小人,恭迎无敌可汗天兵!敬献肥羊百头,美酒千袋,骏马五十匹,貂皮、东珠若干,恭祝大汗踏平叛逆,武功盖世!我翁牛特部愿永世臣服大汗,为大明天朝永守北疆,如有二心,长生天厌之!”
他身后的族人齐刷刷跪倒一片,双手高高捧起哈达和贡礼清单,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魏渊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位“幸运”的王爷。
他来得如此“及时”,恰好在自己停止追击、兵锋最盛的时刻出现,其投机取巧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这正是魏渊想要的效果。
他缓缓取下头盔,露出那张虽经风霜却威严更胜往昔的面容,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札萨克请起。你能明辨大势,深晓忠义,率部来归,本督甚慰。大明皇帝陛下怀柔远人,对于诚心归附者,必不吝封赏。从此以后,翁牛特部便是我大明子民,受朝廷庇护,亦当恪守臣节,勿负皇恩。”
这番话,既接受了归顺,也明确了君臣名分,恩威并施。
那翁牛特札萨克闻言,如蒙大赦,又惊又喜,连连叩首:
“谢大汗隆恩!谢大汗隆恩!小人必定誓死效忠!”
当晚,在苍茫的塞外旷野上,明军大营之外燃起了数十堆巨大的篝火。
粗大的干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直蹿夜空,将方圆数里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漠北夜间的凛冽寒意。
魏渊竟真的下达了出乎许多人预料的命令:欣然接受翁牛特部献上的所有犒劳。
肥美的羔羊被架上了火堆炙烤,油脂滴落火中,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浓郁的肉香随风飘散,弥漫在整个营地;一袋袋醇香的马奶酒被打开,倒入将士们的碗中;就连那些珍贵的貂皮、东珠,也被魏渊下令登记造册,言明将来用以赏赐有功将士。
“全军——犒赏!”
随着军官们的一声令下,经历了连续数日艰苦追击和血战的明军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烤羊肉,畅饮着马奶酒,疲惫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和难得的放松。
雄壮的军歌此起彼伏,与火光的噼啪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胜利的凯歌。
而在最大的一处篝火旁,景象更是引人注目。
魏渊褪去了冰冷的甲胄,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斗篷。
他甚至没有坐在高高架设的主位上,而是命人铺了毛毡,与那位始终心怀忐忑、却又因受到如此礼遇而暗自窃喜的翁牛特札萨克相对而坐。
火光在那位蒙古王公谦恭甚至略带谄媚的脸上跳跃,更在魏渊平静却深邃的眼眸中投下跳动的光点。侍从奉上斟满马奶酒的银碗。
魏渊端起酒碗,并没有立刻饮用,而是目光扫过眼前的王公,以及更远处那些屏息凝神注视着这里的翁牛特部众和明军将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一碗,敬归附之心,敬草原未来的太平!”
说罢,他仰头,将碗中略带腥膻却醇厚无比的马奶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豪气,也带着上位者的恩典。
翁牛特札萨克受宠若惊,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连忙也将自己碗中的酒液饮尽,甚至因为喝得太急而呛咳了几下,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低笑,气氛似乎也随之缓和了许多。
魏渊放下酒碗,随手用匕首割下一块烤得焦香的羊腿肉,递给了对面的札萨克,如同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两人就在篝火旁,用着简单的言语和手势,交谈起来。魏渊询问着翁牛特部的牧场、人口、过冬的准备,言语间透着关切;札萨克则小心翼翼地回答,极力表达着忠顺之心。
这看似平常的把酒言欢景象,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却充满了强烈的象征意义。
随军的书记官早已敏锐地摊开纸笔,飞速地将这一幕记录下来——大明柱国、无敌可汗魏渊,与漠南蒙古翁牛特部札萨克篝火夜宴,接受归顺,犒赏三军,其乐融融。
而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来自各方势力的探子,以及那些有意无意路过此地的蒙古牧民,他们的眼睛就是最好的相机,将这一幕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无需任何正式的文书通告,这个夜晚的景象,连同魏渊“无敌可汗”的威名,必将像草原上最强劲的春风,以惊人的速度吹遍漠南漠北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