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猛如虎和牛金两人,对着那一片“红海”,如临大敌。
牛金瞪着铜铃大眼,喉结上下滚动,小声嘀咕:
“这、这红彤彤一片,吃下去怕是肚里要闹龙王……”
而猛如虎则拧着粗黑的眉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额格勒呀,汉人吃的东西,比草原上的风雪还吓人!”
但武将的尊严岂容在饭桌上认输?猛如虎把心一横,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
“不就是吃辣嘛!有啥!草原的雄鹰还能怕了这红汤水!”
说罢,夹起一大片厚厚的毛肚,也顾不上什么“七上八下”的诀窍,在红汤里胡乱涮了几下,便猛地塞进嘴里。
下一秒,只见他嚼了两下,整张黑红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成紫红色,眼睛瞪得溜圆,额头青筋暴起。
他死死闭着嘴,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闷响,硬是靠着一股蛮力梗着脖子咽了下去,然后抓起酒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张开嘴哈着灼热的气,声音都变了调:
“痛…痛快!像…像烧刀子一样痛快!”
牛金见同伴如此“勇猛”,也不甘人后,咬着牙夹起一筷子牛肉卷照做。
结果刚吃进去,就被辣得倒吸冷气,龇牙咧嘴,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在原地直跺脚,还含糊不清地嘴硬:
“唔…好…好味道!够劲!俺…俺觉得还能再来点!”
魏渊看着两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滑稽模样,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两人明天必有苦头吃,便意味深长地打趣道:
“好吃就多吃点。不过啊,我劝你们俩省着点劲,明天…明天还有更‘难受’的等着呢。”
猛如虎和牛金正被辣得头晕耳鸣,脑瓜子嗡嗡的,没反应过来,茫然抬头:
“啊?柱国,明天还有任务啊?我们没问题!”
一旁的莫笑尘早已看穿一切,坏笑一声,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道:
“柱国说的不是打仗!是说这辣子吃多了,明天你们‘出恭’的时候,那‘出口’的地方,也得跟下了火海一样,火烧火燎,爽翻天!这叫‘两头辣’!懂不懂?哈哈哈!”
众人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这粗俗却极其形象的比喻后,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
刘国能笑得直拍大腿,李奉之也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猛如虎和牛金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捂着仿佛已经在隐隐作痛的肚子,感觉那股强烈的辣意似乎真的正兵分两路,一路向上冲天灵盖,一路向下猛攻…
厅内火锅依旧翻滚,辛辣的蒸汽混合着酒气,让每个人都面色潮红,气氛愈发酣畅热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谈话也少了些许顾忌,多了几分随意与坦诚。
魏渊夹起一箸烫好的青菜,似乎不经意间想起旧事,看向对面面红耳赤、正与一块蹄筋较劲的猛如虎,开口问道:
“虎兄,说起来,旧日在军中我就问过你,你一个堂堂蒙古勇士,为何会在我大明军中效力,还带了那么多草原上的好汉子?当时你说有难言之隐,不便多讲。今日都是生死与共的弟兄,可能说说?”
此话一出,热闹的宴席顿时安静了几分。
众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了猛如虎。只见这位平日豪迈不羁的蒙古汉子,神色明显一僵,举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脸上的醉意似乎都清醒了几分,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痛楚。
他沉默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长叹:
“哎!罢了!柱国问起,在座的又都是换命的安达,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抬起微红的双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遥远的北方草原:
“我的蒙古名字,叫巴图·阿尔斯楞。‘巴图’在我们的话里,是英雄、勇士的意思,‘阿尔斯楞’是狮子。我并非寻常牧民生子,我出身于漠南蒙古察哈尔部下属的‘兀鲁特’贵族家族。我的祖上,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布图·哈撒儿。”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的骄傲。
这番话让在座众人,包括魏渊,都微微动容。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这个身份非同小可。
我们家族世代担任察哈尔部的‘怯薛歹’统领。”
他继续道,声音低沉而肃穆。
“‘怯薛歹’你们可能不懂,就是大汗最亲近、最精锐的护卫军。家族里的每一个男子,从小就要学习最精湛的骑射,钻研兵法,我们生来的使命,就是‘以血护主’,向部落的领主献上绝对的忠诚。”
“我的父亲,曾追随当时的察哈尔部大汗,林丹汗,多次与后金女真作战。”
提到父亲和林丹汗,猛如虎的眼神黯淡下去。
“后来、后来林丹汗兵败西逃,我父亲死于后金之手,我不愿臣服于满洲人,便率领一部分族人,南下归附了明朝。蒙大明皇帝恩典,授予我‘指挥佥事’的职衔,允许我保留家族荣誉和部分部众。我、我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了大明的军人,带着这些同样不愿对建州奴低头的草原儿女,为大明征战。只是,国仇家恨啊!”
一番话说完,席间一片寂静,只剩下火锅咕嘟咕嘟的声响。
众人无不感叹世事无常,一代天骄的后裔,雄踞草原的霸主部落,最终竟落得如此飘零分散,依靠曾经敌人的庇护。
猛如虎又猛灌了一口酒,带着七八分醉意,望着窗外南方的夜空,眼神迷离,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怀念与感伤:
“真想…真想再回到草原上策马奔腾啊!听着风吹过草浪的声音,看着天上的雄鹰…可惜,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自林丹汗死后,强大的察哈尔部分崩离析,大部分最终归顺了皇太极,蒙古草原已基本臣服于大清。
如今,漠南蒙古早已成为清军的盟友和兵源,他们这些坚持不降的察哈尔旧部,确实早已有家难回。
魏渊静静地听完,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安达,不要悲伤。我也有一笔血债没和满洲算清呢。”
魏渊想起了司川,那个追随他左右的忠义汉子,最终埋骨辽东。
猛如虎醉眼朦胧地看向他。
魏渊的目光沉静而坚定,用异常坚定的口吻说道:
“安达,我送你回家。”
“什么?!”
猛如虎通红的双眼瞬间瞪得如同铜铃,酒似乎醒了一半,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真的吗安达?!不…柱国大人!这…”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要与已经暂时恢复和平的大清开战!
“当然,”
魏渊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魏渊,从来不说酒话。”
这时,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李奉之放下了酒杯,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发颤:
“柱国一言九鼎,从无虚言。”
他环视了一下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猛如虎脸上。
“猛将军,你可能不知。当初柱国与我等初至金陵,一次酒后,柱国问我有何挂念,我说最放不下的就是年幼的女儿,柱国当即表示要与我结为儿女亲家。”
李奉之说到这里,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眼圈有些发红:
“我当时、我当时只当是柱国酒酣之时的玩笑话。我李奉之不过一侍卫头领,卑贱之人,岂敢妄想与柱国高攀?谁知…谁知返回京师后,柱国竟真的立刻请了中人,备下厚礼,与我那懵懂无知的女儿和柱国家的大公子定下了娃娃亲!”
这件事其实在座不少人都知道,甚至听过不止一次,但此刻听李奉之再次提起,依然感到震撼。
在那个极端讲究门第出身、等级森严的时代,一位手握重权、地位显赫的柱国,与一个贴身侍卫结为儿女亲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李奉之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言:
“我…我李奉之何德何能!蒙柱国如此看重,此等知遇之恩、信义之情…我…”
他举起酒杯,对着魏渊深深一躬,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故事,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承诺都更有力地证明了魏渊的为人。
猛如虎看着激动的李奉之,又看向目光真诚的魏渊,这个铁打的蒙古汉子,鼻头一酸,重重点头,端起酒碗:
“安达!我信你!我猛如虎、不!我巴图和我的族人,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了!”
说罢,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宴席的气氛,在短暂的感伤后,再次变得热烈而激昂,更添了几分肝胆相照的豪情。
新军第六镇总旗官刘好骑压低身子,整个人几乎贴在马背上,感受着战马肌肉强劲的律动和耳边呼啸的风声。
他和他麾下的一百名精锐轻骑,如同影子般穿梭在川东的丘陵林地间。
按照先锋大将莫笑尘的严令,他们这支小队,连同其他二十九支同样精锐的百人队,如同被撒出去的三十群猎犬,死死咬住了孙可望那庞大溃军的侧翼和尾巴。
他们的任务不是决战,而是如影随形地折磨。
“旗总!前面河谷,贼兵正在埋锅造饭!”
一名哨骑飞驰而来,低声禀报。
刘好骑眼中寒光一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好机会!弟兄们,老规矩,冲近了一轮弩箭,放完就走,不准恋战!”
百骑如风,悄无声息地逼近河谷。果然看到大量疲惫不堪的大西军士卒正乱糟糟地聚在一起,等着锅里的食物煮熟。
“放!”
刘好骑一声令下。
崩!崩!崩!密集的弩箭如同毒蜂般从林间射出,精准地落入人群。
顿时惨叫声四起,饭锅被打翻,滚烫的米粥溅得到处都是。等大西军的军官气急败坏地组织起兵力反扑时,刘好骑早已带着人马远遁,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惊魂未定的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