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出生的时机并不好。
那时候的虫族已经开始陷入生育率低迷的漩涡。
很多事情是有滞后性的,只有身处风暴的时候,你才能感知到崩坏,而在边缘地带的虫族一无所知。
克里斯托弗尚且年幼的时候,无休止的扩张结束,帝国做出了退回首都星的决定,大部分虫族围绕着首都星附近的星域,只有少数虫族驻守在那些曾属于帝国的星域。
他渐渐长大,情况也越来越糟糕。
在其中一个星域。
他和塞布罗斯站在其中一个星球的表面。
这个星球已经走到尽头,外表看上去残缺腐朽,没有任何可利用的资源和价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在宇宙之中。
塞布罗斯静静地看着一滩粘液。
更准确的来说,是这个星球最后的生命体。
高温让那滩粘液慢慢变淡变干。
克里斯托弗看着他的表情,永远是平和从容的模样,无法察觉他的情绪波动。
虫族曾经看过很多种族消失在宇宙之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有些种族是自然消亡,有些死于浩劫,有些死于弱小。
宇宙每时每刻都在孕育生命,每时每刻都在剥夺生命。
那滩粘液最终消失不见,没有任何意外,也无法改变,宣告这个星球不再存在任何生命迹象。
克里斯托弗听见塞布罗斯的声音,淡且沉。
“回去吧。”
克里斯托弗出生的时候,塞布罗斯已经是虫族的帝王了。
虫族的历史记录了他曾经的辉煌和传奇,将虫族的版图几乎扩大了两倍,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他见过很多种族灭亡,很多生命消失。
但虫族绝不会消失在宇宙之中,只留下残缺的历史痕迹。
克里斯托弗和塞布罗斯回到了首都星。
他们开始商议如何才能提高生育率,延续种族,而不是像宇宙中那些曾经存在过,却又消亡的生命。
起初是一些柔和的手段,并不强硬,有一些效果,可生育率还是未能得到缓和。
克里斯托弗明白,倘若柔和的手段并不能达到目的,接下来就是非常规手段。
他仍然在犹豫,塞布罗斯却已经瞒着他开始了。
他开始限制雄虫的活动范围,进行思想控制,必要时使用药物。
克里斯托弗知道的时候,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他愤怒地找到塞布罗斯,近乎失去理智地指责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为什么不和我商议?你……简直是疯了。”
塞布罗斯语气淡淡:“你会同意吗?”
克里斯托弗深吸一口气,他当然不会同意,如此草率地对待雄虫,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被圈养,丧失理智和自我,沉迷肉欲,沦为生育机器。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你不能这样做,我们无法预测这样做下去,是好还是坏。”
塞布罗斯看着他,仿佛在嗤笑他的天真和仁慈,他平和道:“已经晚了,只有将生育凌驾于个体意志之上,成为集体的共识,自发抹杀少数者的意志,才能最大程度地榨干所有虫族的生育价值。”
克里斯托弗觉得他不可理喻,无异于癫狂。
他嘲讽道:“那么你呢?何不做一做示范?”
塞布罗斯毫无波动,“可惜帝国所有雄虫的基因都无法压制我的基因,不可能生下虫崽。”
克里斯托弗冷笑,却无法否认。
这个雌虫无异于怪物,基因堪称恐怖,被亿万民众视为支柱,视为信仰,视为毕生追逐的目标。
无论任何雄虫的基因都无法和他的基因相融,只会被他的基因吞噬掉,无法受孕,无法生育。
塞布罗斯的手段显然是有效的方法,暂时得到了缓解,就像回光返照一样。
克里斯托弗不再和他辩论这样的手段是否正确,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其他道路的尝试上。
塞布罗斯也不在意他的想法,他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
研究院。
塞布罗斯静静地看着。
他们给出了两种方案。
帝国的科技水平已经很高,完全可以做到一比一复制基因,进行体外培养,他们不再需要传统的生育方式,雄虫进入雌虫的生殖腔,采用蛋生,需要依靠基因的匹配度,就算是高匹配,依旧概率很低,雄虫崽的概率就更低了。
研究院的虫族谨慎道:“我们还需要时间实验,基因是很复杂的东西,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
塞布罗斯看着他们做出的基因样本,沉默不语。
第二种方案是借用冷冻技术,陷入沉睡,前往未来。
只要他们仍然活着,就有希望。
但谁也没办法保证苏醒在未来的他们是否有新的转机,这无法控制。
无论如何,这两种方案都需要暂时搁置,直到无法挽回的那一天。
克里斯托弗大部分时间在尝试更为柔和的道路,寻找新的机会,他认为塞布罗斯的手段太过强硬,无法持久,总有一天会迎来疯狂的反扑。
他常常预见那些极致错误道路的结局,短暂来看显示往好的一面发展,长久来看却是自取灭亡。
他们仍然会交涉,塞布罗斯从不阻止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克里斯托弗也无法阻止他,他们像是平衡的两端,无法求同,谁也无法找到完美的答案说服对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并没有变好,但也没有糟糕下去。
克里斯托弗的精神力逐渐紊乱,好的、坏的、所有的一切交织成线,束缚着他,无法前进,无法后退。
他年岁渐长,却没能走向真正的平和,反而逐渐复杂,无法看清自己是否正确。
他怀疑前面其实已经没有道路,他们只能在这种极端的磨损中自取灭亡。
一切看似往好的方向发展,仿佛在质疑他,坚持的一切是微不足道的笑话。
首都星存在着一座虫神的雕塑。
克里斯托弗偶尔会注视。
他莫名想起来塞布罗斯的誓言。
虫族从来不是一个缺乏信仰的物种。
理由很简单,他们的天性总是掠夺、竞争、占有、暴力。
律法并不能完全束缚他们,那些写进律法的东西再怎么残酷,也没有足够的威慑力。
但虫神可以。
只有拥有信仰,相信虫神的存在和庇护,才会在无数次失去理智的边缘徘徊,留有余地。
不能犯下虫神都无法容忍的罪孽。
正是因为信仰,他们才能相信,虫族绝不会成为历史,不会消失在宇宙之中,虫神会庇佑他们,引领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克里斯托弗深吸一口气,计划备选方案。
既然内里已经腐朽,无法更改,那么就借助外力破窗。
所有道路都需要尝试,所有备选都要预设,哪怕用不上。
克里斯托弗不知道虫会不会在生命的尽头有感应,会思考从前不会思考的东西。
他想到,自己从有意识开始,一切就不再属于自己。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一想关于自己的一切,他是谁,他想要什么,他是否活得开心。
但这一切似乎也并不重要。
路在哪里?未来是否遥远?
他也没有精力去想了,他已做完他所有能够做到的一切,他没办法继续前行。
无论再怎么担心和忧虑,他都无法干涉,他早已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全力践行了自己过去的承诺。
久违的疲惫涌现出来,他的精神逐渐衰弱,但却渐渐感到清醒。
曾经那种丝线缠绕的痛苦和无力感逐渐消散。
不再害怕,不再恐惧,未来交还给能够承担的虫族。
离开的那一天,他和塞布罗斯见了最后一面。
克里斯托弗静静地靠在床头。
塞布罗斯和他最开始见到的没什么两样。
是他衰老得太快,精神衰退严重,明明本该是壮年期,却透支严重,提前进入衰退期,迎来死亡。
克里斯托弗看着他,慢慢道:“你必须停下来。”
塞布罗斯和他对视,道:“无法回头。”
克里斯托弗咳嗽几声,他固执道:“向虫神起誓,在该回头的时候回头。”
塞布罗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的脸上是纯然的固执,仿佛塞布罗斯不应下来就死不瞑目。
塞布罗斯淡声开口,语气算不上郑重,也算不上敷衍。
“向虫神起誓,在正确道路未曾出现之前,绝不回头。”
克里斯托弗用力攥住他的手臂,却没能说话。
他渐渐无法攥紧,松开,垂下。
塞布罗斯感受到气息由微弱到消失,他伸手覆盖在克里斯托弗的眼睛上,轻轻动了动,合上了。
他走出房间,首都星天气很好,却难得下起雨来。
雨很大,打在所有相撞的物体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湿漉漉的世界。
塞布罗斯闻到了一点潮湿的味道,他看见不远处,一个身影静静坐在露天的椅子上,丝毫不在意雨水落在他的身上。
是乌尔里希。
塞布罗斯想起来,在他未和克里斯托弗见面时,是乌尔里希在里面。
他抬眸看了看天空。
普罗米修斯亦注视着他。
他想起来那份数据,以及普罗米修斯的话。
“很难想象,乌尔里希的基因并不强势,却能和你的基因融合,而不是被蚕食。”
“征伐、暴虐、占有、专横、掌控,这些刻进你骨血基因的东西,会允许其他存在。”
“这是否可以证明,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你也学会了退让、妥协、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