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个身份,就躺在他的掌心。
他将令牌揣入怀中,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劲装换上。
这身衣服,既不像夜行衣那般扎眼,也比寻常百姓的衣物更便于行动。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
房间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唯有他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宛如蛰伏的孤狼。
“吱呀——”
房门被他轻轻拉开一道缝隙。
客栈的大堂里,掌柜的正领着几个伙计,瑟瑟发抖地缩在柜台后面,惊恐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陆远的出现,像一个幽灵,让那掌柜的浑身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来。
“客……客官……外面……外面乱得很,您……您可千万别出去啊!”
掌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只是个小本经营的生意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陆远没有看他,目光只是平静地扫过大堂,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把门打开。”
“啊?客官,使不得,使不得啊!现在出去,会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当成凶手抓起来的!”
掌柜的连连摆手。
陆远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掌柜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远古凶兽盯上了,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没再说话,只是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大门。
那几步路,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掌柜和伙计们的心尖上。
在陆远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栓时,掌柜的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颤抖着手,替他拉开了门栓。
“客……客官……您……您慢走……”
陆远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那片喧嚣的夜色之中。
门外的世界,已然是另一番光景。
长街之上,火光冲天,将青石板路照得一片通明。
一队队手持兵刃、面目狰狞的汉子正来回奔走,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胸口绣着血色的骷髅头,正是血魂教的教徒。
城卫军的兵士夹杂其中,但明显处于从属地位,被血魂教的人呼来喝去,脸色难看却不敢发作。
无辜的路人被粗暴地推搡盘查,稍有反抗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哭喊声、咒骂声、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
整个黑石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囚笼。
陆远将自己隐入一条小巷的阴影里,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观察着这出由他亲手导演的闹剧。
他在寻找一个机会。
很快,一队约莫七八人的血魂教巡逻队,骂骂咧咧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玄丹境初期的修为,在这群人里已经算是头目。
“他妈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在黑石城动我们血魂教的人!”刀疤脸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恶狠狠地骂道,“等舵主抓住他,老子非要把他的皮活剥了点天灯!”
“大哥说的是!一个醉鬼,能有什么仇家,我看八成是哪个外地来的愣头青,不知死活!”旁边一个瘦高个附和道。
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刀柄粗暴地敲打着沿街的门窗,发出“砰砰”的巨响,引来一阵阵压抑的惊呼。
就是他们了。
陆远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
下一秒,他脸上的冷静与漠然尽数褪去,取而代,是一种混杂着惊惶、愤怒与后怕的神情。
他猛地从巷子里冲了出来,脚步踉跄,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恰好撞向了那队巡逻队。
“什么人!”
刀疤脸反应极快,爆喝一声,手中长刀“呛啷”出鞘,雪亮的刀锋瞬间抵在了陆远的喉咙上。
冰冷的触感传来,陆远身体一僵,脸上的“惊惶”更添了几分真实。
“别……别杀我!是……是我!”
陆远举起双手,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嘶哑。
“你他妈是谁?”
刀疤脸眼神凶狠,上下打量着陆远。
陆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用一种带着劫后余生的目光扫了一眼他们胸口的血骷髅标志,然后才像是找到了组织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急切地从怀里掏出那枚令牌,递了过去。
“自……自己人!兄弟,我也是教中兄弟!”
刀疤脸一把夺过令牌,借着火光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脸上的杀气才稍稍收敛,但依然充满怀疑:“自己人?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跟哪个堂主的?”
“我……我是新来的,刚跟了三哥没几天……”
陆远的声音依旧在颤抖,他指了指醉仙楼的方向,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悲愤之色,“我……我今晚跟三哥一起在醉仙楼喝酒,三哥说手头紧,让我去后巷跟一个钱庄的伙房伙计拿点‘孝敬’……谁知道……谁知道我刚回来,就看到……”
他“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话也说不连贯了。
“看到什么了?快说!”
刀疤脸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看到一个黑影!一个黑影从三哥待的那个雅间窗户跳了出去!我当时吓坏了,想喊人,可那黑影的速度太快了,一转眼就没了!等我……等我冲进雅间……三哥他……他已经……”
陆远的演技堪称完美,一个被吓破了胆、既想报信又怕被凶手盯上的新人心态,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他准确地说出了“三哥”这个称呼,以及“去后巷拿孝敬”这种符合血魂教行事风格的细节,瞬间让刀疤脸的疑心去了大半。
他们正在全城搜捕凶手,眼前这个“自己人”就成了目击者,这可是大功一件!
“黑影?看清楚长什么样了吗?往哪个方向跑了?”
刀疤脸的语气急切了起来,抵在陆远喉咙上的刀也收了回去。
陆远“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粗气,摇了摇头:“太黑了……太快了……没看清长相,只看到是个男人,穿着黑衣服……他……他好像是往城西那边去了!”
他随手指向一个方向。
真假混杂,才是最高明的谎言。
他确实穿着黑衣,也确实离开了,但方向却是截然相反。
“城西?”
刀疤脸眉头一皱,立刻对身后的手下命令道,“老五,你带两个人,立刻去禀报舵主!就说找到了目击者,凶手往城西方向逃窜了!我们几个,带着这位兄弟,先去那边追!”
“是,大哥!”
那个瘦高个领命,带着两个人匆匆离去。
刀疤脸这才拍了拍陆远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丝嘉许:“行啊,兄弟,叫什么名字?虽然胆子小了点,但还算机灵。别怕,有我们在,那狗娘养的凶手跑不了!等抓住了他,舵主面前,我给你记一大功!”
“我……我叫陆远。”陆远低着头,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多谢大哥……我……我一定要亲眼看到那个杂碎死,给三哥报仇!”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愤”,握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好!有种!走,跟我们一起,今天晚上就算把黑石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那杂种给揪出来!”
刀疤脸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带着剩下的几个手下,押着“目击者”陆远,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城西方向追去。
陆远顺从地跟在他们中间,低垂的眼眸深处,一抹冰冷彻骨的讥讽笑意一闪而逝。
一群蠢货。
就这样,刚刚还是全城通缉的头号目标,转眼之间,便摇身一变,成了追捕队伍中的一员。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对于陆远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通往猎物喉咙的、最近的捷径。
他跟在队伍中,一边“惊恐”地四下张望,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血魂教在城内的布防。
每一队巡逻队的位置,每一个暗哨的分布,都被他清晰地记在脑海里,迅速构建出一张完整的地图。
他们的目的地,是城西。
而血屠所在的血池密室,却在城东的舵口总坛。
正好,南辕北辙。
这支由刀疤脸带领的队伍,就像是一支移动的信标,用自己的行动,为陆远完美地清扫了前路上可能存在的障碍,同时,也为他提供了一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悲愤”的脸,而他真正的目光,却已经穿透了重重夜幕与混乱的人群,牢牢锁定在了城市另一端,那个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巢穴。
狩猎,才刚刚开始。
城西的街道,比陆远想象中更加混乱。
惊慌失措的平民如同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哭喊声与叫骂声混杂在一起。
血魂教的教众们则像一群被放出笼的疯狗,手持火把与兵刃,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踹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
整座黑石城,在这一夜,化作了一座巨大的、没有规则的猎场。
“妈的,一帮贱民,滚开!”
刀疤脸一脚踹翻一个挡路的小货摊,上面的瓜果蔬菜滚了一地。
他此刻心情烦躁,在城西这片区域来回兜了好几个圈子,连个鬼影子都没发现。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陆远:“小子,你确定是往这边跑了?要是敢耍老子……”
陆远身体下意识一缩,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颤抖:“大哥,我……我真的没看错。当时天太黑,我就看到一个黑影‘嗖’一下就窜进这条巷子了,绝对是这边,错不了!”
他指着旁边一条更加幽深黑暗的巷子,眼神里充满了“肯定”与“恐惧”。
那副样子,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却又想极力证明自己没说谎的倒霉蛋。
刀疤脸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一样,不似作伪,才把目光重新投向那条巷子。
“搜!给老子仔仔细细地搜!连耗子洞都不能放过!”他怒吼着下令。
“是!”
几个手下立刻冲了进去,叮叮当当的翻找声和咒骂声很快从巷子深处传来。
刀疤脸吐了口唾沫,烦躁地来回踱步。他瞥了一眼身边这个叫陆远的“新人”,看他一副鹌鹑样,心里的火气更盛。
真是个废物点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这个废物,自己也得不到这条线索。舵主那边,老五应该已经把消息传到了。只要舵主相信凶手在城西,那自己这首功就跑不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他拍了拍陆远的肩膀,力道不小,拍得陆远一个踉跄。
“行了,别抖了。瞧你那点出息。”刀疤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等抓到人,少不了你的好处。以后就跟着我混,保你吃香喝辣的。”
“多……多谢大哥提携!”陆远“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哈腰。
他的头颅深深低下,完美的掩盖了嘴角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弧度。
计划通。
这些蠢货的注意力,已经被他牢牢钉死在了城西。现在,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他顺理成章脱离队伍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需要他自己来创造。
……
城东,血魂教总坛。
这里与城西的混乱截然不同,气氛森严,杀机四伏。
总坛深处,一座巨大的地下密室中,血气蒸腾,腥甜的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密室中央,是一个直径超过三丈的血色池子。
池中并非清水,而是粘稠如浆的、散发着诡异红光的鲜血。
咕噜咕噜的气泡不断从血池底部冒出,仿佛有什么活物在下面呼吸。
一个赤裸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背上纹着一头狰狞血色恶鬼的男人,正盘坐在血池中央的一块黑色玄石上。
他就是血魂教黑石城分舵的舵主,人称“血屠”的周奎。
此刻,他双目紧闭,胸膛有规律地起伏。
每一次呼吸,周围的血色雾气便会被他吸入鼻中一缕,而他呼出的气息,则带着淡淡的黑烟。
在他身前,一个被铁链捆绑的壮汉正发出痛苦的哀嚎,他的手腕被划开,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流入下方的血池,维持着池水的“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