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带丝毫情绪,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滚烫的激动。
苏婉儿一怔,抬起布满血痕和尘土的额头,只看到陆远那漠然的背影。
他已经走出了十几步,丝毫没有回头等待的意思。
那背影孤高而萧索,仿佛与这片生机勃勃的林子格格不入,又仿佛他本就该是这天地间孤独的行者,任何人的靠近都是一种打扰。
“姐姐,我们快跟上!”
苏澈小手紧紧拽着苏婉儿的衣角,另一只手还抱着那颗温热的妖丹,小脸上满是兴奋和一丝不安。
苏婉儿如梦初醒,连忙拉着弟弟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去膝盖上的泥土,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她将自己那个破旧的、几乎没什么东西的包袱甩到背上,又把弟弟那颗宝贝“夜灯”塞进他怀里抱好,然后一手牵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陆远身后。
陆远的步伐并不算快,但却带着一种恒定的节奏,从不间断。
他像是对这片危机四伏的黑森林了如指掌,总能精准地避开纠缠的藤蔓和湿滑的苔藓,走在最省力的路线上。
而苏婉儿姐弟俩就没那么轻松了。
苏婉儿还好,常年的劳作让她有着不错的耐力,只是心神激荡之下,气息还有些不稳。
可苏澈毕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起初的新鲜感和兴奋劲儿过去后,短小的双腿很快就感到了疲惫。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姐姐……我,我走不动了……”
苏澈的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苏婉儿心中一紧,连忙蹲下身,柔声安慰道:“小澈乖,再坚持一下好不好?我们不能拖累了前辈。”
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陆远的身影已经在十几丈开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苏婉儿的心沉了下去。
她清楚地知道,这位前辈答应收留他们,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是她用近乎无赖的方式换来的。
她没有任何资格要求更多。
若是跟不上,被抛下,那也是理所应当。
她咬了咬牙,将自己的包袱解下,塞到苏澈怀里:“小澈,抱着这个,姐姐背你。”
说完,她便要背起弟弟。
就在这时,前面那个一直没有回头的身影,忽然停了下来。
陆远没有转身,只是侧了侧头,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不耐烦:“磨磨蹭蹭的干什么?等着那条死蛇的亲戚来给它报仇?”
苏婉儿身子一僵,脸上瞬间涨得通红,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被当场抓住,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前……前辈,对不起,小澈他……”
“麻烦。”
陆远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在气喘吁吁的苏澈和满脸愧疚的苏婉儿身上扫过,眉头皱得更深了。
那眼神,就像是看到鞋底沾上了两块甩不掉的牛皮糖,嫌恶又无奈。
他迈开步子走了回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苏婉儿紧绷的神经上。
苏婉儿紧张地低下头,已经做好了被呵斥甚至被赶走的准备。
然而,陆远却径直走到苏澈面前,在小家伙惊恐的目光中,一把将他抱着的妖丹和破包袱都夺了过去。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随手将妖丹揣进自己怀里,又把那个破包袱甩到肩上,动作粗鲁至极,“这么点路就走不动,以后怎么活?”
苏澈被他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苏婉儿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陆远没再看他们,转身继续往前走,只是嘴里还在低声嘟囔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睡个觉都能捡到两个累赘……”
“早知道就不手贱了,让那蛇把他们吃了,也省得我心烦……”
话语刻薄又冰冷,但苏婉儿听着,眼眶却莫名地有些发热。
因为她发现,陆远的脚步,比刚才慢了许多。
那是一种恰好能让她牵着弟弟,不紧不慢跟上的速度。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前方那个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懒散的背影上。
苏婉儿牵着苏澈,默默地跟在后面,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前辈,嘴上说着嫌弃,行动上却并没有真的抛弃他们。
他就像一颗外壳坚硬无比,还带着尖刺的果实,可那尖刺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柔软。
……
一路无话。
林中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苏澈似乎被陆远之前的态度吓到了,一路上都紧紧牵着姐姐的手,不敢再喊累。
苏婉儿则是一心一意地赶路,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而走在最前面的陆远,则像是真的把身后两人当成了空气。
他时而从路边的灌木上,随手摘下一颗红得发紫的野果,看也不看就扔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时而又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停下来,用脚尖拨开一堆落叶,看着几只受惊的蚂蚁仓皇逃窜,嘴角勾起一抹无聊的笑意。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懒散和随意。
就这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的林木渐渐稀疏,视野也开阔了起来。
一条浑浊的河流拦住了去路。
河面倒不算宽,约有七八丈,但水流湍急,河水呈黄褐色,看不清深浅,河面上还翻滚着浑浊的泡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前……前辈,这河……”苏婉儿看着这湍急的河流,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这河水一看就不对劲,贸然下水,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若是绕路,看这河流的走向,恐怕要多走大半天的路程。
陆远站在河边,用脚尖踢了一块石头进去,“噗通”一声,石头瞬间就被卷走,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啧,又是这种臭水沟。”他咂了咂嘴,一脸的嫌弃。
苏澈也探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河水,奶声奶气地问道:“神仙爷爷,这河里是不是也有大蛇?”
陆远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不止有蛇,还有吃小孩的水鬼,专吃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屁孩。”
苏澈吓得一缩脖子,连忙躲到了苏婉儿身后。
苏婉儿苦笑一下,对陆远躬身道:“前辈,我们……是绕路还是?”
“绕路?”陆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绕什么路?我最讨厌走路了。”
说完,他便在河边溜达起来,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苏婉儿姐弟俩不明所以,只能跟在他身后。
只见陆远走到一棵歪脖子老树下,仰头看了看,然后伸出脚,对着那足有水桶粗的树干,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那棵看起来至少要两三个壮汉才能合抱的老树,应声而断。
巨大的树冠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朝着河对岸倒去,轰隆一声巨响,正好横跨在河流两岸,形成了一座最原始的独木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轻松写意得仿佛只是踢断了一根枯枝。
苏澈的小嘴张成了“o”型,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
苏婉儿更是心神剧震,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虽然不懂修行,但也知道,能一脚踹断如此粗壮的大树,这绝非凡人能有的力量!
这位前辈的实力,恐怕比她想象中还要恐怖得多!
她愈发肯定,自己这一次,是赌对了!
“还愣着干什么?”
陆远已经率先踏上了那座摇摇晃晃的独木桥,回头不耐烦地催促道,“等我请你们过去?”
“是!是!”苏婉儿连忙回神,拉着苏澈,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树干很不平整,走在上面摇摇晃晃,脚下是奔腾咆哮的黄褐色河水,让人心惊胆战。
苏澈吓得不敢往下看,几乎是闭着眼睛被姐姐拖过去的。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姐弟俩都是双腿发软,脸色发白。
反观陆远,却早已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那颗硕大的妖丹,在手里抛来抛去地把玩着。
妖丹在他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他那张带着几分倦怠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前辈……”苏婉儿喘了口气,恭敬地站在一旁。
陆远没理她,只是盯着手里的妖丹,自言自语般地嘀咕:“奇怪……这破林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成色的东西?那条蠢蛇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吞了什么天材地宝么?”
他把妖丹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难得地闪过一丝专注。
“灵力倒是挺纯粹,就是驳杂了点,还有一股子……嗯,腥味。”他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地将妖丹扔给了苏澈。
“喏,你的夜灯,拿好了,再弄丢我可不管。”
苏澈赶忙手忙脚乱地接住,宝贝似的重新抱在怀里,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陆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行了,歇够了,继续赶路。”
他拍了拍屁股,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耐烦的模样,带头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苏婉儿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再无之前的忐忑不安。
这位前辈虽然脾气古怪,嘴巴又毒,但却是个真正有大本事的人。
跟着他,或许……或许真的能给小澈寻到一个光明的未来。
她深吸一口气,拉紧了弟弟的手,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必须紧紧跟上这个人的脚步,绝不能再被抛下。
丛林越往深处,光线便越是黯淡。
参天的古木枝叶交错,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泥土气息,寂静得可怕,连一声鸟鸣或虫叫都听不见,只剩下三人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林间回荡。
这种死寂,比之前的蛇吼更加令人心头发毛。
苏婉儿紧张地握着弟弟的手,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木,每一片晃动的阴影,都像是潜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
苏澈反倒没有那么害怕。
他怀里抱着那颗温润的妖丹,柔和的光晕驱散了身前三尺的黑暗,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他甚至觉得这光比月亮还要亮堂,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全然不知姐姐内心的煎熬。
走在最前面的陆远,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双手插在袖子里,脚步不紧不慢,仿佛不是在危机四伏的妖兽森林里穿行,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
“我说……”
他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你们姐弟俩,以前是干什么的?”
苏婉儿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问这个,连忙恭敬地回答:“回前辈,我们……我们家以前是青阳城里开药铺的。”
“药铺?”
陆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那还真是屈才了。我看你挺会演戏的,不去戏班子可惜了。”
苏婉'儿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有些羞愤,又不敢反驳,只能低下头,小声地辩解道:“我……我没有……”
“没有?刚才那条蠢蛇追你的时候,你那哭天抢地的架势,我还以为你全家都被它吃了呢。”
陆远头也不回地嘲讽道,“结果呢?就死了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护卫?”
他的话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冰锥,毫不留情地刺进苏婉儿的心里。她咬着嘴唇,脸色发白,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为了能让这位前辈出手,她的确是夸大了其词,甚至不惜利用了王叔的死来博取同情。
这手段并不光彩,可在那样的绝境下,她别无选择。
“对不起,前辈……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行了行了,别哭了。”
陆远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又没怪你。这世道,不耍点心眼,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做得没错,就是演技浮夸了点,下次注意。”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可语气里的那股子轻蔑和随意,却比直接的责骂更让人难受。
苏婉儿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