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熟悉的京师街景,大祭酒心中感慨万千,恍如隔世。
但终是摇了摇头,将那份复杂情绪压下,背着孩子步入了城门。
一路穿行熙攘街巷,径直来到宫城之外。
作为上林学宫的大祭酒,当世儒教执牛耳者,他入宫自然是不受任何阻拦的。
庙堂之上那些位极人臣的丞相宰执们,往往要等到死后才能追封太师、太傅、太保,而大祭酒此时就已享有此等尊荣。
作为元朔帝实际上的拥护者与老师,他与皇帝的关系密切,甚至超越司隶府牧钟会。
身为如今地界儒教第一人,在世文人之首,他的年岁只比皇祖与大天师稍轻一些,几乎见证了大景历代皇帝的兴衰更迭。
当日在北境,元朔帝那封圣旨内容宣读完毕的一刹那,他便洞悉了这位皇帝学生的全部意图。
这的确不失为一项绝妙的统合之计啊……
大祭酒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慨叹。
这与成契帝室和神沿王室共同推举幼帝登基的做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让身负赵、林两姓血脉的继承者登基,一举数得。
既能保障北境当前的稳定,让那片土地及其强大的边军继续作为抵御妖国的屏障。
又能消弭皇帝此前为给太子铺路而打压道门,逼走宁清秋,最终计划落空的尴尬后果。
还符合了紫尘居士、他这些希望维持朝局稳定的老牌强者的期望。
更能在实际意义上,将日后必定尾大不掉,自成体系的北境经统府之权,名正言顺收归中央。
妙,真是太妙了。
大祭酒在心中赞叹。
即便有朝一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林渊从天界归来。
他的妻子、儿子,已经做上了太后与皇帝。
他又能向谁责问,向谁报复?死去的元朔帝,还是自己的妻儿。
难不成,他还能出手抢夺自己儿子的皇位不成。
世人都只会认为,是他占尽了便宜。
赵家宗室也会认为自己吃了大亏。
林氏有什么资格抱怨,该抱怨的是自己!
无人会理解他,也无人会帮助他……
他只能默默担起皇祖的重担。
历史阳谋,也不过如此。
姓氏,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象征。
他身后这个孩子身上流淌着的,终究有一半是林氏之血。
只要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北境旧部,不服也得服。
不服,那就是反林家,还反朝廷。
朝廷名义顺的不能再顺了。
大祭酒几乎可以肯定,这等精妙而大胆的算计,定是出自礼部尚书秦成林那家伙之手。
绝不会是那位,只求安稳,已然失了锐气的平章政事谢蕴。
……
思绪流转间,大祭酒已步入宫中,穿过重重御道,直抵西阁御书房外。
内侍无需通报,他叩门后径直而入。
御书房内,药味比往日浓重许多。
元朔帝强撑着病体,半倚在榻上,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好似永远也批阅不完。
他的脸色黑黄,眼窝深陷,行将就木的衰败之气掩饰不住,显然已是病入膏肓。
见到大祭酒进来,元朔帝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脸上肌肉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复杂难言的表情。
混合着沧桑、喟叹与深沉的哀默。
皇帝的声音沙哑虚弱,他说:
“老师,您终于回来了。”
大祭酒望着眼前这个看着长大,又倾注了无数心血相助的弟子,眼前一阵恍惚。
好似又看到他当年聪慧颖悟、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皇帝赵思箴,当年,亦是个胸怀大志,满腔抱负的青年啊。
只是,形势不由他,他继任了皇帝,只能在这方寸之地画地为牢。
九五之尊,大景之主,又岂是想随心所欲就随心所欲。
沉沉重担压着他,前路未卜等着他,万千期待等着他。
再意气风发的少年,蹉跎多年,也会变得麻木冰冷。
大多数皇帝都想改变局势,殊不知最后,只会被局势改变。
大祭酒默默将背上睡着的世子承钧解下。
递给连忙上前,眼含泪光的御书房总管曹国忠。
大祭酒走到皇帝案前,仔细端详他的脸色。
元朔帝意会他目光中的询问与担忧,苦笑一声。
笑容里充满了无力与认命:“不必再费心了,老师,药石无医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最多……还能强撑一两年。”
大祭酒闻言,长长叹息一声。
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皇帝身体早就亏空,过分操劳殚精竭虑,寿元无多,又接连遭受子嗣罹难、女婿失踪的巨大打击,心神俱损,怕是早已如悬空楼阁。
能支撑到现在,全凭一口不愿撒手的帝王之气吊着。
沉默在御书房内弥漫,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许久,老祭酒才缓缓开口,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做?”
不是问选谁,而是问打算怎么做。
这话问出,已经不用明言,上林学宫依旧会支持皇帝的决议。
就像是从前,司隶府、元清观、上林学宫、清音寺,三教一府联合与皇祖分庭抗礼的时候。
元朔帝艰难挪动了一下身体,将手中那支仿若千钧的朱笔轻轻搁下,目光幽幽望向窗外。
他爱这重重宫阙、万里河山,也为之,付出了一生。
“先册立皇太孙吧。”
“朕还能再扶他一段时间。”
话语轻飘飘,却如同惊雷,在庙堂无声处蛰伏,象征大国正式拉开权力交接,未来格局巨变的序幕。
曹国忠抱着熟睡的承钧,眼皮一颤,连忙将孩子抱得更稳些,低眉顺眼,不发出丝毫声响。
大祭酒深深看着皇帝,看到了对方眼中最后的决意与算计,也看到了深藏其后的,一个父亲与外祖父的无奈与悲凉。
他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细节。
从这一刻起,这个尚在襁褓中,浑然不知世事的孩子,已经被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
而他这位帝师,儒教之首,也必将为了稳住这艘即将驶入惊涛骇浪的帝国巨舰,耗尽最后的心力。
“好。”
大祭酒只回了一个字。
但带着千钧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