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浩与夙夜隔河相望,重逢的喜悦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洗刷得荡然无存。
虽只一丈之隔,能看清彼此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却又那般遥不可及。
洪浩兀自不死心,俯身拾起脚边一枚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朝着对岸夙夜的脚边轻轻抛去。
那石子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眼看就要越过那清澈透明的潺潺流水——
就在石子即将飞临河面正上方的一刹那,它竟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没有按常理下落,更没有溅起水花,它就那样,在洪浩和夙夜的注视下,于虚空之中蓦然不见,就像是洪浩从来没有扔过。
对岸的夙夜瞳孔微微一缩,显然也清晰地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她缓缓摇头,脸上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散,露出失望与懊悔之色。
正如洪浩所猜想的那样,她见洪浩睡得香甜,自己闲来无事,瞧见山坡下的村子,便想着去找些衣物和吃食,毕竟自己虽然并不怕老弟瞧见,但谁知道后边还会遇见什么牛鬼蛇神,却不能便宜外人。
大招恐怕也是觉得守着洪浩睡觉无趣,见夙夜要下山,便也跟着一路。
也是和洪浩一般,她在下山的过程中突然一脚踏空,下一刻便出现在村子里。她立刻知晓有古怪,顾不上再寻找衣裳和食物,转身便向着山坡方向而行。
谁知走到村口,又一次踏空,下一刻便出现在一间房屋内。
这一回她彻底慌乱,这般毫无规律可言的混乱传送,自己和老弟的距离怕是越来越远,再无相见之日。
但除了硬着头皮继续,似乎别无他法……如此推了几次门,稀里糊涂到了洪浩的对岸。
再次见到了老弟,自然是满心欢喜,但洪浩的举动明白无误让她知晓了什么叫做可望而不可及——这条小溪,是一条二人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蹲在夙夜肩头的大招,瞧见河对岸的洪浩,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与亲昵。它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二人之间那凝重而无奈的氛围,只觉该会合出发了。
瞧见对面洪浩抓耳挠腮,一副着急模样,却又不过来,它早已不耐烦。
“呜——”
大招欢叫一声,后腿在夙夜肩头猛地一蹬,小小的身子竟如离弦之箭般,径直朝着洪浩的方向飞扑了过去。
“大招不可!”夙夜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伸手便要去抓,却捞了个空。
洪浩也是心头猛地一紧,大吼一声“不要!”
然而,下一刻——
预想中如鹅卵石一般诡异消失的情形并未出现。
只见大招无阻碍地穿过了小溪上空,轻巧落在洪浩肩头,亲昵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
嘴里还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好像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飞行。
这个举动直让二人目瞪口呆。
不过洪浩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是了。大招身负谛听血脉,虽未成年,但天生就是能够穿越九幽。
这混乱之域的空间裂隙与无形壁垒,对洪浩和夙夜而言是难以逾越的天堑,但对天赋异禀的谛听幼崽而言,或是根本形同虚设。
眼见大招无事,二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
讲真,这破碎紊乱空间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看上去并不可怕,并没有暗中窥视,时刻准备取你狗命的凶险和杀机。
天朗气清,流水潺潺,远山如黛,四围绿树繁花,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这甚至是许多避世高人隐士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地方。
公羊旦讲的古籍中关于此地的记载再次回响:“……纵是精通空间挪移神通的大能者,踏入此地也会彻底失去方向与坐标,可能永世困于自我感知的迷宫之中,在无尽的错乱与悖论中耗尽心神,最终疯狂。”
洪浩自然还是不肯放弃,通过手势比划,告诉夙夜,“我们一起沿着小溪往下走。”
统一行动,至少还能互相看到彼此,或许还能发现些什么……万一有连接两岸的小桥呢。
夙夜颔首,表示明白。
两人不再犹豫,几乎是同时迈开脚步,一左一右,隔着那条无法逾越的流水,保持着能够看到对方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沿着河岸,向下游方向走去。
河水依旧潺潺流淌,映照着两岸沉默前行的身影,看似同行,却永隔一线。
起初,洪浩还抱着一丝希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岸,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连接点——或许是一段倒伏的树干,或许是一处浅滩,或许……是任何能打破这无形壁垒的奇迹。
然而,希望随着脚步的延伸而一点点流逝。
这条小溪似乎没有尽头。
洪浩的心也一点点沉入谷底。他感受着体内混沌之力缓慢却持续的恢复,脑海中不断闪过小炤苍白的面容,谢籍他们绝望离开的背影……眼下他最输不起的,便是时间。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唯一不变的,是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跨越,无法撼动的无形界限——这是他一路扔石头验证所得。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眉头越锁越紧,眼神中的焦躁与不耐几乎要满溢出来。
夙夜将他的焦灼尽收眼底,心中亦是如同刀绞。之前同行,一路闲话之时她已经清楚知晓洪浩此行的目的和时间紧迫。
她也明白在这诡异之地盲目寻找,很可能只是白白耗费他宝贵的时间,甚至可能将他一同彻底困死在这里。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溪水,渐渐浸透了她的心。尽管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舍,但这似乎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她猛地停下脚步。
对岸的洪浩察觉到她停下,也立刻驻足,疑惑地望过来。
夙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眼神变得坚定而决然。
她抬起手,用极其缓慢而清晰的动作,指向洪浩,再坚决地指向下游无尽的方向,摆了摆手。
“老弟,不要走了。”
随即又指向自己,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走了。”
洪浩一愣,眼中满是不解与焦急,刚要抬手比划询问,却见夙夜的动作并未停止。
她抬手,轻柔地指了指依旧亲昵蹭着洪浩脸颊的大招,然后指向河岸的远方,目光带着一种决绝,用力点了点头。
她的意思清晰无比:“带着它,你走,去寻找下一层的入口。”
接着,她又指向自己,双手在身前轻轻一摊,做了一个“放下”或“停留”的手势,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浅淡的微笑,缓缓摇头。
“我不能再拖累耽误你。”
最后,她的动作变得格外轻柔而缓慢。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心口,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将某种情感深深按入心底。随后,她的手掌缓缓向前伸出,隔着那道无形的壁垒,虚虚地抚向洪浩的方向,动作温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眼中有水光一闪而逝,但那笑容却依旧努力维持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与祝福。
洪浩看懂了。
她在说:“这里,会记得你。”
她也希望,“你那里,也能记得我。”
没有哀求,没有承诺,甚至没有一句“再见”。只有一份深藏于心的铭记,和一份小心翼翼的关于“记得”的希冀。
她知晓自己与洪浩萍水相逢,一路同行已是缘分,共历生死更是难得。
她无权要求更多,更不愿用自己的困境捆绑住他前进的脚步。能在此刻,以这种方式告别,让他记住曾有过这样一位大姐,于她而言,似乎便已足够。
这份清醒的认知与克制的深情,比任何痛哭流涕更让洪浩心头激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几乎无法呼吸。
但毋庸置疑,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解决之法。
他看到她眼中那强撑的,故作洒脱的笑意下,深藏着的遗憾与不舍,是那般浅淡,却又那般沉重,沉重得教他浑身微微发颤。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抬起手,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心口,目光含泪地凝视着她,仿佛在立下一个无声的誓言。
“我记得大姐你,绝不会忘记。”
夙夜看到他郑重的回应,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切了几分,虽然依旧带着化不开的离愁,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显得格外轻盈,也格外脆弱。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不再回头。
她选择让他离开,也选择让自己不再看他的背影。
洪浩站在原地,望着她决绝而孤单的背影,良久,良久。
这一别或是再无相见之日。
经历了许多,他现在早已清楚明白——有些人能同行一辈子,有些人只能同行一阵子。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在一直发生,每日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而且还会一直发生。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最终,他猛地转身,朝着与溪流垂直的方向,大步快走……他知晓,只要这般行走,远离了河岸,必将会有一步踏空的转换,让他离开小溪……和那个孤独的背影。
果然,仅仅走出数十步,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虚浮失重感便再次袭来。
脚下坚实的地面瞬间消失,眼前的景致——青翠的草坡、潺潺的溪流、对岸那道模糊的身影——如同被打碎的镜面般剧烈扭曲晃动,旋即彻底湮灭。
下一刻,脚踏实地之感传来,周围的景象已然大变。
他站在了一片开满不知名野花的山谷之中,馥郁的芬芳扑面而来,远处有瀑布如白练般垂落,传来轰隆的水声。阳光明媚,气候宜人,又是一处绝美的桃源胜境。
但洪浩心中毫无欣赏之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焦灼。
“大招,”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对肩头似乎对空间变化颇为兴奋的小家伙低声道,“感觉一下,哪边有路?或者……哪边不一样?”
大招乌溜溜的眼睛转动着,小鼻子耸动,片刻后,它的小爪子指向了山谷左侧一条被藤蔓半掩的小径,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似乎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
“好!”洪浩毫不迟疑,立刻朝着大招指示的方向疾行而去。
踏入小径的刹那,空间再次转换。
这一次,他出现在了一片月光下的竹林之中,竹叶沙沙作响,清辉满地,幽静得不似人间。
大招稍作感知,又指向一个方向。
洪浩再次迈步。
接下来,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毫无规律可言的空间跳跃。
时而踏入黄沙漫天的荒漠,烈日灼灼;时而坠入繁星低垂的草原,夜风凛冽;时而出现在枫叶如火的山巅,云海翻腾;时而又立于幽深寂静的雨林,古木参天……
每一处空间都自成天地,景色各异,却都美得惊心动魄,也静得令人发慌,除了他和大招,再无任何活物。它们如同被精心雕琢后又遗弃的盆景,永恒地维持着某种静止的完美。
洪浩依靠着大招那近乎本能的、对空间波动的微弱感应,不断地选择方向,不断地穿梭。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穿越了多少个这样的碎片空间,体内的混沌之力在频繁的穿梭中甚至都感到了一丝疲惫,但他不敢停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出口,离开这里!
终于,在又一次短暂的失重与景象变换后——
微风拂面,带来青草与泥土的熟悉芬芳。
洪浩的双脚落在了一片柔软的草坡之上。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间坠入了冰窟。
阳光和煦,天空湛蓝,白云悠悠。坡下是整齐的阡陌田野,远处可见炊烟袅袅的屋舍轮廓……
一切,都与他最初和夙夜踏入这一层“混乱之域”时,所见的那个山坡景象,一模一样!
他甚至能看到不远处,自己醒来时躺卧的那片草地被压出的浅浅痕迹,旁边还有几块熟悉的,曾被他一脚踢开的碎石。
他费尽心力,带着大招穿梭了无数空间,经历了无数次方向转换,最终……竟然只是兜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嗬……”洪浩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嘶哑喘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离别之痛……在此刻,都变成了一个残酷而冰冷的笑话。
混乱之域,真正的可怕之处,于此刻才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它不是刀山火海,而是让你在希望与绝望间无休止地循环,最终耗尽你的一切。
洪浩站在原地,望着这片宁静祥和,却比任何炼狱都更令人绝望的景色,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茫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痛苦嘶吼。
现在该如何是好?继续下山,重复之前的一切?
不,绝不。
正当他痛苦彷徨之际,却不料大招一爪子呼他脸上,指向山坡顶的地方。
他不由得一愣,满是疑惑。但既然大招如此指引,那总还是去瞧瞧。
一路通行无阻,到达了山顶,可是并无异象,没有踏空瞬移到别处。
大招抬起爪子,指了指背阴处悬崖。
洪浩大惊失色,什么意思?要跳崖么?
须知此处完全不能飞行,这跳下去,万一出错,那……
不过看大招笃定模样,洪浩把心一横,日他娘,跳就跳,总不能在此反复转圈循环,早晚得疯。
想到此处,再无犹豫,他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完了完了,并没有无形的空门,他感受到自己正在极速掉落,巨大的失重感让他忍不住用力一蹬……
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
青翠的草坡,和煦的阳光,远处阡陌纵横、屋舍俨然的宁静景象……一切都与他梦中初到此地时一模一样。
微风拂过,带来青草与泥土的芬芳,真实得不像话。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身侧——
只见夙夜正靠坐在一旁的一块大石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显然也是疲惫不堪,守到后来自己也撑不住睡了过去。她肩头的大招更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她腿上,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得正香,甚至还发出极轻微的呼噜声。
哪里有什么空间错乱?哪里有什么无法逾越的溪流?哪里有什么决绝的分离?
一切……竟只是一场无比真实,无比漫长,耗尽了他所有心力与希望的……噩梦!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洪浩,让他几乎虚脱。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清晰的痛感传来,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嗬……”他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缓缓向后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兀自有些回不过神。
那梦境中的每一幕都如此清晰——夙夜的消失,安静的村落,清澈的溪流,大招的飞渡,绝望的同行,冰冷的现实,无奈的选择,决绝的告别,还有那无尽循环、最终回到原点的穿梭……每一种情绪,每一分焦灼,每一次无力,都真实得刻骨铭心。
这时,旁边的夙夜似乎被他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洪浩已经坐起身,正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
她揉了揉眼睛,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嘟囔道:“唔……老弟你醒了?恢复得如何?我刚才竟不小心睡着了……”
她的语气自然随意,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全然不知在洪浩那场逼真的梦境中,他们经历了怎样一番惊心动魄乃至生离死别。
看着她睡眼惺忪的脸庞,听着她熟悉的声音,洪浩心中百感交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道:“无妨,做了个梦而已。”
他自然不会将梦中那令人窒息的经历详细道出,徒增烦恼。
夙夜闻言,“醒了便好,时间紧迫,咱们还得尽快找到下一层的入口。”
洪浩像是醍醐灌顶,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