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一晃月余,水月山庄再无波澜。大娘瞧着玄薇越来越红润的脸色,便知好徒儿勤耕不辍,并无偷懒。所谓母子连心——娘好了,孩儿自然也就好了。
星儿之前出现凶险,皆因玄薇自己本就至阴至寒体质,又种了渐冻符,与孩儿寸步不离,日积月累才导致阴阳失衡。
洪浩眼见母子平安无事,便开始谋划前往钧墟铸造断界事宜。
只是出行人选,颇为伤脑筋。
他本人自不必讲,“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此去青丘(钧墟),还有安葬小炤母亲一事也须郑重其事,故而小炤必定要跟随。
麻烦在于其他人。
谢籍和王乜两个后辈,争先恐后,都想跟着出去见识一番。要讲二人皆是觉醒了远古记忆,修为功法都是可以跟天上仙人硬扛的存在,已经无须再跟着捞机缘造化。
但二人都是少年心性,喜动不喜静,风景还未看透,不愿看细水长流。
轻尘和黄柳也各有心思。
轻尘原本性子清冷,只知埋头苦修,但自从负气出走,洪浩寻到她,稀里糊涂便学会了一套惊鸿剑法,就如突然开了窍,深知跟着这位师兄的确有意想不到的“造化”和甜头,此次钧墟之行自然不愿错过。
黄柳更是直接,叉着腰嚷嚷:“痴儿去哪我去哪,我答应过要护着他,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改。”她原本并非如此,只是轻尘要去,虽是表姐妹,但女子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争斗之心,不由得就生了出来。
只有苏巧,瑶光和木棉全然不争,知足常乐。
哦,大师兄也不争,他……龙祖的殷殷重托还任重道远。
洪浩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带谁?不带谁?手心手背都是肉,实在难以抉择。
他试着讲道理:“此行路途遥远,凶险难测,并非游山玩水。况且山庄也需要人留守……”
“山庄有望海楼主坐镇,万无一失。”谢籍立刻接口,拍着胸脯保证,“小师叔,上次查阅虽讲钧墟便是青丘,但毕竟是年月久远,若有些变化也未可知,有我在,还可勘误修正。”
“狗日的,百无一用是书生。”王乜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遇到凶险,还得要靠我诛仙剑阵砍他娘的……小师叔,带上我,保管一路平安。”
“轻尘剑法精妙,可护周全。”轻尘言简意赅,但眼神坚定。自从她以绝妙剑法跨境斩杀邪修之后,信心暴涨。
“痴儿,”黄柳直接上前一步,揪住洪浩的袖子,“你敢不带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揍你一顿?说到做到。”
洪浩被围在中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仁都开始疼了。
他对自己人,本就是软烂没个脾气,狠不下心肠拒绝。
大娘抱着星儿,看着这乱哄哄的场面,眉头拧成了疙瘩。她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都给老娘闭嘴!”
瞬间,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大娘的气势镇住,齐刷刷看向她。
讲来讲去,大娘才是不二门的定海神针,说一不二。
“狗日的,吵吵吵!吵个锤子。”大娘目光扫过众人,“当老娘这里是酒楼客栈么?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你们须搞清楚,好徒儿是去办正事,不是去纵情山水,带那么多人,当是搬家吗?”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谢籍和王乜:“你们两个兔崽子,觉醒了点本事就尾巴翘上天了?一个符箓阵法,一个诛仙剑阵,听着挺唬人,但好徒儿现在缺你们这点本事吗?都想去?行!老娘给你们个机会。”
大娘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竖起两根手指:“谢籍,王乜,你两只能去一个。”
“啊——”谢籍和王乜同时惊呼,随即互相瞪了一眼,都是不服气的模样。
大娘没理会他们,又看向轻尘和黄柳:“还有你们两个,都讲要护好徒儿……非是我言语伤人,你们自己讲,好徒儿现在用得着你们护吗?你们俩那点修为,不成包袱累赘都不错了……”
“不过呢,跟着好徒儿混些机缘造化,老娘也不反对……你们也只去一个。”
“师父,”黄柳急了,“我……”
“闭嘴。”大娘一瞪眼,“老娘话还没说完。”
她清了清嗓子,一望众人,最后对洪浩道:“好徒儿,你带小炤去安葬她娘亲,这是正事,天经地义。至于帮手……”
大娘腾出一只手,小拇指勾了勾鼻孔,:“老娘看你们吵得心烦,也懒得分辨谁更有用。这样,老娘向来一碗水端平,思来想去,还是抓阄最为公平。”
“抓阄?”众人异口同声,表情各异。
谢籍眼睛一亮:“师祖英明,抓阄最是公平,凭运气说话,谁也没话说。”
王乜撇撇嘴:“狗日的,抓阄就抓阄,老子运气一向不差。”
轻尘微微蹙眉,但也没反对。
黄柳则嘟着嘴:“抓阄?万一抓不到呢……”
“怎么?不服?”大娘斜睨着她,“不服就别抓,直接留在家里带星儿。”
黄柳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大娘雷厉风行,将星儿小心地交给旁边的玄薇抱着。腾出手来,她立刻找来两张大小一样的纸条,背过身去,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写完后,她把纸条揉成两个小团,扔进一个空碗里。
大娘把碗往石桌上一放,双手叉腰,目光如炬:“谢籍,王乜,你们两个兔崽子,只能去一个。规矩简单,一人抓一个。抓到‘去’字的,就跟好徒儿走,抓到‘留’字的,就给老娘乖乖照家。”
谢籍和王乜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我先来。”王乜性子急,抢先一步伸手进碗,指尖在两个纸团间犹豫了一瞬,猛地抓起一个,紧紧攥在手心,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展开。
纸条上,赫然写着一个“去”字。
谢千岁压根就没有去抓纸团,从王乜小眼睛一亮的表情,他便已经知道结果。
不等王乜讲出,他却成竹在胸,率先开口,“王兄弟,你若不想去,就不去,没必要为了面子硬撑……”
“狗日的,我为何不……”王乜抬头,正要奚落谢籍两句,却不料瞧见谢籍一张脸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伸出一只手有意无意摸向自己额头。
这个动作极其细微,旁人或许只当是谢籍不经意的小动作。但落在王乜眼中,却知他意思。
他是在讲额头长角的夭夭——他一直喜欢却自卑不敢表达的夭夭。
这是威胁,赤果果的威胁!谢籍这狗日的,是唯一一个知晓他心底那个最大秘密的人。
他仿佛已经看到谢籍那张破嘴叭叭叭地讲出来,然后所有人——尤其是大娘、小炤、甚至……甚至夭夭本人——都用那种古怪、戏谑、甚至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
却不料谢籍上前一步,雪上加霜:“你上次受伤,顺子叔,呃……虽说救治及时,但毕竟是伤及本源,想要全部恢复,还须时日……”
王乜心中狂骂:“狗日的谢籍,乌龟王八蛋……”他知谢籍是威胁要把男人和男人亲嘴的事情也讲出来。
“我……”王乜喉咙发干,脸色由狂喜的涨红瞬间转为煞白,又从煞白憋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想骂人,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这秘密,除非戳破,不然注定要被谢籍这小子吃一辈子。
他心里已经把谢籍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狗日的谢籍!卑鄙无耻下流……老子跟你拼了。”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一想到那个秘密被公之于众的恐怖场景,王乜所有的勇气和怒火瞬间被浇灭,只剩下无尽的羞耻和……认命。
“呃……那个……奶奶……”王乜苦着脸,结结巴巴开口,眼神躲闪,“我……我突然想起来……我娘亲……她……她身体不太好……我得留下照看……这个……我就不去了吧……”
这话讲出,众人皆知他是违心之言——他娘现在被龙得水照顾得红光满面,足下生风,哪里还需要他杵在跟前碍事?
虽知他必是被谢籍那小子拿捏了短处,但总是他自己开口主动放弃,众人也无话可讲。
大娘也懒得深究,大手一挥:“行!既然王乜要照顾娘亲,孝心可嘉,那这个名额就归谢籍了。谢籍,你跟着我好徒儿去。”
解决了谢籍和王乜的争端,大娘又拿出两张新纸条,再次背过身写好揉成团,扔进空碗。
“轻尘,黄柳,”大娘目光扫过这对表姐妹,“轮到你们了,规矩一样,谁先来?”
“我先来!”黄柳立刻跳出来,生怕轻尘抢了先机,一把伸进碗里,抓起一个纸团,猛地展开……
纸条上,却是一个刺眼的“留”字。
黄柳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字,委屈和不甘瞬间涌上心头,“咦?狗日的……我是有多背……”
“死丫头,愿赌服输。”大娘豪迈道:“你莫要学着小女人模样唉声叹气,不死不活。”
黄柳倒不是一定要跟洪浩出行,不过是和轻尘争一口气。但天意如此,她性子最随大娘,自然也就噘着嘴认了。
如此一来,尘埃落定。
“好了!就这么定了。”大娘拍板:“好徒儿,你带着小炤,谢籍和轻尘去钧墟。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
洪浩点头应承,“那我去一趟四方山,看看最近的星云舟什么时间出发。”
大娘大手一挥,“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小炤连忙道:“我也要去,许久没看到陆芷姐了。”她还是小狐狸之时,陆芷也抱了她不少,说来也是相熟之人。
洪浩道一句“也好”,二人便化作两道流光,向着四方山方向疾驰而去。
大娘抱着星儿在院子里踱了两圈,看似在逗弄孙儿,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山庄深处那片清幽的小院——玄采师徒一文钱租住的居所。
“乖孙孙,奶奶去办点事,让娘亲抱会儿。”大娘将星儿小心地递给旁边的玄薇。
大娘深吸一口气,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山庄的阴影之中。她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几个起落便来到了玄采那处僻静的小院外。
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大娘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小院内,玄采正盘膝坐在一株古松下,面前石桌上放着一杯清茶。
玄采缓缓睁开眼,那双银白色的瞳孔平静无波,看向大娘:“何事?”
大娘也不客套,直接走到石桌旁坐下,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我好徒儿……你好女婿他,要去钧墟铸造断界了。”
玄采不置可否。
大娘见她无动于衷,又道:“你可知,断界真的合成……”
玄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抿了一口茶,声音依旧清冷:“阻隔天地灵气?断了飞升之路?”
那日玄薇找她探查墨团污渍覆盖的地名,她自然是知晓。
“是。”大娘点头,目光锐利地看着玄采,“此事若成,便是断了所有修士的长生梦,掘了那些仙门大派的根基。消息一旦走漏,必将引来整个修仙界的疯狂反扑和阻挠。届时,水月山庄……恐成众矢之的,星儿……恐怕也会被牵连。”
大娘的语气凝重,带着一丝忧虑。她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特意点出星儿,正是要触动玄采最敏感的神经。
然而,玄采的反应却出乎大娘的意料。
她听完后,只是轻轻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缓缓摩挲,眼神飘向远处,仿佛在看着虚空中的某个点。那张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愤怒或担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哦。”玄采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大娘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大娘一愣,有些错愕:“你……你就不担心?那可是断界!一旦铸成,天上地下,再无飞升之路!你……你可是随时都能飞升的人。”
玄采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带着无尽苍凉和释然的弧度。
“飞升?”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飘渺,“呵……”
玄采明白了大娘的意思——这是壮士断腕的自我觉醒和革命,不二门上下重情重义,都已经有了这份觉悟和心理准备,就怕她这里……是个变数。
她缓缓转过头,那双银白色的眸子终于聚焦在大娘脸上,眼神深处,不再是万年不化的寒冰,而是涌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过往的追悔,有对女儿的愧疚,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飞升之路?”玄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然,“于我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我若愿意,早已是天上之人,”玄采追忆道:“当年为了夫君一缕残魂,我便硬抗雷劫不愿飞升……如今……我女儿和孙儿两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你讲我会不会为了飞升离开他们?”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落在了山庄深处抱着星儿的玄薇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之意。
“这天地间,能让我在乎的……”玄采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唯有薇儿和星儿。”
“至于其他……”玄采的目光重新落回大娘身上,恢复了那清冷无波的模样,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修仙界如何?飞升之路如何?与我何干?”
“洪浩要铸断界?”玄采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想做,便去做。”
她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大娘,银瞳中闪过一丝寒芒:“若有人因此事敢动星儿分毫……”
玄采没有再说下去,但一股无形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石桌上的茶杯瞬间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好!”大娘猛地一拍石桌,震得茶杯上的冰霜簌簌落下,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有你这句话,老娘就放心了。”
大娘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她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
至于那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
一阵毫无征兆的狂风猛地平地卷起!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大娘猛地抬头。
只见刚才还万里无云、湛蓝如洗的天空,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大片大片浓墨般的乌云,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从四面八方疯狂汇聚而来,不过眨眼功夫,原本晴朗的天空便被厚重的铅云彻底覆盖,天色骤然昏暗下来,仿佛瞬间从白昼跌入了黄昏。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