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辆由四匹神骏皮毛油亮的健马拉着的豪华马车,沿着修缮平坦的官道,朝着高阳县城方向疾驰。车厢宽大,内里装饰极尽奢华,软垫、小几、熏炉一应俱全,角落甚至还固定着一个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
车内层次分明地坐着四人。最上首,一位美妇人慵懒地倚靠在锦缎软枕上。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肌肤胜雪,吹弹可破,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上,眉眼如画。唇不点而朱,泛着健康润泽的光彩。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间一点精巧的菱形花钿,以金粉和朱砂勾勒,平添几分雍容华贵。而在她那左眼眼角下方,恰到好处地点着一颗极小的、暗含风情的泪痣,让那张原本端庄绝伦的脸,瞬间鲜活生动起来。乌云般的秀发梳成华丽的惊鸿髻,发间点缀着金玉步摇、嵌宝珠钗,随着马车的轻微晃动,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耳垂上坠着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耳坠,碧绿欲滴,与她白皙的脖颈相映成趣。一身蹙金绣牡丹的绯色罗裙,更衬得她气度非凡,不怒自威。
在她身下的座位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小丫鬟正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为她捶着腿。
再下方,则是一位年约五十、面容严肃、目光锐利的大叔,以及一位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气质沉稳的年轻男子。
车外传来侍卫压低的声音:“太……石夫人,前方就是高阳县城了。”
被称为“石夫人”的美妇人,朱唇轻启,声音如珠落玉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还是谨慎些好。毕竟,在云州境内,可是接连‘意外’折了两位朝廷命官。”她话语中的深意,车内众人都心知肚明。
车外侍卫应道:“遵命。”
那面容严肃的大叔接口道:“夫人所言极是。朝中派来的人,多半在此地栽了跟头,被腐蚀拉拢者恐不在少数。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的身份绝不能公开。”
美妇人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语气稍缓:“不过这云州的路,修得倒真是齐整。这一日的行程,比预想中少了许多颠簸之苦。”
大叔闻言,却是冷哼一声:“皆是民脂民膏堆砌而成!回去之后,老夫定要让御史台好好查查那刘延之、张经纬,看看这其中有多少贪墨枉法!”
一旁的年轻男子沉吟片刻,温言道:“先生息怒。先生心中,想必也存着那爱才之心。高阳虽处边陲,但这一路行来,但见百姓面容安详,田亩井然,市集隐约可见繁荣之态,一副欣欣向荣之光景。这在我朝北云十六州复辟以来,实属难得。”
大叔面色稍霁,但仍板着脸:“哼,纵有几分才干,也不过是自傲小儿罢了!”
这时,那捶腿的小丫头忍不住好奇,透过撩起的车窗纱帘向外望去,轻声惊呼:“夫人您看,好大的城门呀!”
约莫一壶茶的功夫,这行人已抵达高阳城下。巨大的城门被清晰地分隔成两半,上方赫然悬挂着“出”、“入”两个大字,秩序井然。
守在城门口的并非顶盔贯甲的卫兵,而是一些身着皂隶服饰的人,他们态度平和,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不着急,不着急,车夫拿着路引和车引到这边登记。把粪袋扎紧了啊,没有粪袋的,去旁边窗口购买,价格公道!”
车夫显然有些不解,问道:“这位差爷,这粪袋……非扎不可吗?”
一位看似小头目的皂吏和气地解释:“不敢称爷,我们是高阳县综合执法处的。各位旅客有所不知,近两个月来往高阳的客商实在太多了,城内这马粪、牛粪清理起来费劲得很。咱们这城里的街道都铺了窑砖,会吸水,这太阳再一晒,味道实在难闻,也是为了大家有个清爽环境。”
这时,马车里的那位年轻男子走了下来,闻言环顾四周整洁的街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感叹道:“张大人真是……大手笔啊!思虑周全。”
那皂吏一听,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诸位是从京畿道来的吧?放心,扎粪袋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同僚手法熟练,您这四马大车,也用不了多久就好。”
年轻人拱手:“有劳,有劳了。”
入了城,眼前的街景之繁华,竟与一些大郡城不相上下。宽广的主街道以青石铺就,平整如砥,目测足以同时容纳八辆马车并排行驶。两旁商铺林立,招牌幌子迎风招展,生意看起来十分红火。更令人称奇的是,所有的小摊贩都被规范在马路两侧用木质栅栏划出的区域内经营,行人与车马彻底分离。每隔十丈左右,便可见到几名身着统一翠绿色背心的捕快,手持红绿小旗,熟练地指挥着交通,一切显得忙而不乱。
还没来得及细看这城中景象,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和惊呼。
“快——!快闪开!马惊了——!”
只见那些绿衣捕快反应极速,迅速将一段栅栏拆卸下来,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栅栏“咔哒”几声便组合成了一个简易而坚固的拒马,迅速挡在了街口。同时,两名捕快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匹受惊腾跃的马匹,试图安抚,另一名捕快则站在稍远的安全距离,手持一把造型奇特的复合弓,冷静地瞄准了马头,以备万一。
在一系列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处理下,那匹受惊的马匹很快被控制住,险情消弭于无形。周围百姓先是惊慌,随即爆发出阵阵赞叹。
马车内,美妇人透过纱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微微侧首,对那大叔轻声说道:“大哥,我记得在长安,一年因车马失控造成的伤亡事件,不下百起吧?”
大叔目光锐利,也注意到了刚才的处理细节,沉吟道:“这行道分离之法,确实避免了大量人车争道的风险,想必……耗费的钱财、人力也不少。”语气中带着审视。
年轻男子由衷赞道:“看来这位张县男,是真舍得在百姓安危及民生便利上下功夫。”
然而,大叔的眉头却再次皱起,他细细回想,沉声道:“从进城开始,我便留意数了一下,光是这条主街及附近区域,这样的‘快手’就不下数十人。若按此比例,这一座县城,养着的此类胥役,恐怕不下一千之数!这已远超县制定额,是违制!”
美妇人却似乎被另一幅景象所打动,她柔声道:“大哥,违制与否暂且不提。但你看看旁边,方才混乱中跌倒的捕快,正被热心百姓搀扶起来,而那些捕快也在急切地询问周边百姓有无受伤。这般官民一心、相互体恤的场景,看着真真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她说话间,翡翠耳坠轻轻晃动,映得她眸中仿佛也有暖光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