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听罢张经纬的叙述,指节在桌案上轻轻叩击,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他深邃的目光中不见波澜,唯有冷静的审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经纬兄,晋王此事……你答应得,还是过于仓促了。” 这话并非指责,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与沉重。
张经纬双手掩面,指缝间透出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无奈:“昭宣,我岂能不知?然则当时情势比人强,船舱之内,我为鱼肉。若不虚与委蛇,暂作应承,恐怕我与灵儿都难以全身而退。实在是……迫于无奈啊。”
高颎微微颔首,表示理解那份身不由己的困境。他话锋随即一转,切入实质:“你方才提及,欲将军行拆分成十数个小行,此思路本身,确是应对当前困局的一步妙棋。化整为零,可使其目标分散,脉络难寻,极大增加晋王消化、掌控的难度与成本。然而,”他语气一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张经纬,“关键在于时间。三个月……太短了。如此庞杂的产业拆分,牵涉资产、人事、契约、各方利益平衡,纵使全力以赴,三个月也仅能勉强理清框架,更遑论要在对方眼皮底下布置后手。时间,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敌人。”
张经纬的心随着高颎的分析一路下沉,这正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焦虑。
然而,高颎并未止步于指出困难,他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继续道:“不过,你这‘拆分’之策,倒是给了我一个新的启发。或许,我们可以在拆分的‘形’与‘神’之上,再做文章。”
“哦?昭宣有何良策?速速讲来!”张经纬精神一振,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高颎指尖蘸了蘸杯中冷茶,在光亮的桌面上轻轻划出三层结构:
“我在想,与其彻底打散,不如构建一个三层架构。末位,便是你设想中的各营运行,如金玉行、纺绣行、窑行等,令其专精业务,拥有相当的自主之权,此为‘枝叶’。”
“中位,则保留‘军行’之名号,但其职能转为协调、服务与监管,统筹大宗物资、维系品牌、制定共通准则,此为‘主干’。”
“而最关键者,在于上位。”高颎的指尖重重落在最高一层,“我们设立一个‘总事会’,或称‘股东议事堂’。由你这位大东家,以及所有持股深厚的股东共同组成。此议事堂,拥有对中位‘军行’最高决策之权,包括但不限于任免核心管事、审议巨额开支、决定盈利分配、批准重大合作。任何关乎军行根本之决议,非经议事堂多数认可,不得施行!”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张经纬脑海!
董事会! 这不就是现代企业治理中,用以制衡管理层,保障所有者权益的核心机制吗?!自己竟被困局所扰,一时未能想起这最根本的架构,反倒是高颎,以其惊人的洞察力,直指问题的核心!
张经纬猛地一拍前额,脸上交织着懊恼与狂喜:“昭宣!你的意思是……如此一来,看似拆分,实则将权力更加集中规范了起来?”
“正是!”高颎眼中精光湛然,嘴角勾起一抹运筹帷幄的笑意,“拆,依然要拆。但此拆非彼拆!拆分各营运行,是为了让晋王即便入手,也如坠五里雾中,难以迅速掌控具体经营,此谓‘乱其耳目’。而设立‘股东议事堂’,则是为了从根本上锁定大义名分,将最高权柄牢牢握在我等手中,此谓‘固其根本’!晋王即便名义上成了东家,他想随心所欲,调集资源以为己用,也必须先过议事堂这一关!我们完全可以在议事堂的章程规约中,预设重重门槛,使其动辄得咎!”
“妙!绝妙!还得是昭宣啊!”张经纬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云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希望之光再次透入。
恰在此时,书房外传来元亮清朗而略带急促的声音:“大人!”
“堂镜?快进来!”张经纬此刻心气正高,扬声应道。
元亮推门而入,见到高颎,先是一怔,随即面露由衷的喜悦,连忙躬身行礼:“高解元!您何时归来的?晋州一别,倏忽近载,不想在此得见,幸甚!”
高颎亦含笑回礼,态度温和中带着赏识:“元状师,别来无恙。观你气象,更胜往昔。看来已是弃了讼棍生涯,另觅明主了?”他目光转向张经纬,带着询问。
张经纬一把拉过元亮,得意地介绍道:“昭宣,堂镜如今是我幕中砥柱,为我参赞机要,屡出奇谋,实乃大才!我正打算让他拜师爷(当他的随身师爷)。”
高颎闻言,抚掌赞道:“如此甚好!堂镜精通律法,文笔斐然,更难得心思缜密,洞察入微。昔日在晋州长史府,我便觉你非是池中之物。经纬兄能得你辅佐,确是如虎添翼。”
元亮被两人接连夸赞,略显赧然,连声道:“高解元谬赞,大人过誉,亮愧不敢当,唯有竭诚效力而已。”
叙礼已毕,元亮脸色重新变得凝重,对张经纬道:“大人,学生此来,正为那杜衡之事。他方才又遣人来催问交接筹备事宜,言语间颇多催促。而且……他透露,晋王方面,已探寻到关于‘麒麟血’的明确线索。”
“麒麟血?”高颎眉头微蹙,看向张经纬,“此乃何物?”
张经纬神色一黯,解释道:“据李太医所言,乃是一种传说中的灵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李太医断定,灵儿的病症,非此物不可根治。”
高颎听罢,脸上非但未有喜色,反而疑云更重,他审视着张经纬:“经纬兄,这等近乎神话志怪之言,你也深信不疑?这可不似你平日谨慎之风。”
张经纬面露苦涩,声音低沉:“我初时亦觉荒诞。然……这是唯一的希望了。李太医乃杏林圣手,又是相爷荐来,他的话……我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啊。”
高颎眼中锐光一闪,仿佛捕捉到了某种关键,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且慢!李太医……可是赵相爷请来的?”
“正是。”张经纬点头。
高颎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张经纬,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击在张经纬心上:“经纬兄,若我此刻推测,这‘麒麟血’之说,自始至终,极有可能便是赵相爷……或其授意李太医,精心编织,用以引你入彀的一个局。你……待如何想?”
“什么?!”张经纬霍然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局?昭宣,你……你说这是……一个局?!可有凭据?”
高颎缓缓摇头:“目前尚无线索。然,此等手段,与庙堂之上某些翻云覆雨之策,何其相似!先以绝症断你希望,再抛出一个虚无缥缈却唯一的光亮,让你为了这线光亮,心甘情愿付出所有……经纬兄,你且扪心自问,自李太医诊断之后,你是否已心乱如麻,方寸大失,以至于……行事多有不顾后果之处?”
张经纬踉跄后退,跌坐在椅中,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李太医诊断时的凝重叹息,提及“麒麟血”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以及自己随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种种行径……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让他遍体生寒,如坠冰窟。他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沙哑破碎:
“我……我承认,灵儿之病让我心神大乱,确是……确是有些病笃乱投医了……可……可我能如何?但凡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敢拿她的性命去赌那万一是真啊!”
见张经纬如此痛苦,高颎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忍:“夫人之疾,确属疑难,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然,越是危局,越需澄心静气,明辨真伪。此事,我必会设法暗中查证。眼下当务之急,是应对晋王与杜衡。”
他站起身,展现出军行大掌柜的决断与魄力:“杜衡此人,交予我去周旋。我与他昔日在晋州有过数面之缘,算是旧识,由我出面,或可探得更多虚实,也能为你斡旋,争取更多时日。至于军行拆分及设立‘股东议事堂’之要务,刻不容缓,我即刻便去着手布置!我们必须抢在晋王察觉我等真实意图之前,将生米煮成熟饭!”
张经纬抬起头,望着高颎那沉稳如山、智珠在握的眼神,心中那几乎被绝望与欺骗感吞噬的斗志,再度被点燃。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虽仍带嘶哑,却已透出一股决绝:
“好!昭宣,一切……便托付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