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正为军行拆分之事殚精竭虑,心头如同压着千斤巨石,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清朗熟悉,带着几分戏谑的笑语:
“哈哈,大东家!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让张经纬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豁然转身,只见公廨门口,一人长身而立,风尘仆仆却难掩其精明干练的气质,嘴角噙着熟悉的笑容,不是高颎高昭宣又是谁?
“昭宣!昭宣啊!” 张经纬一时间竟有些哽咽,连日来的压力、委屈、彷徨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他几步冲上前,紧紧抓住高颎的双臂,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你……你可算回来了!”
高颎被他这过于激动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东家,你这是怎么了?几个月不见,怎的如此感性?有什么好哭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张经纬却不管不顾,用力晃着他,甚至带着哭腔哼唱起来,调子歪歪扭扭:“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度日如年啊~~”
这下连高颎都忍不住扶额,哭笑不得:“哎哟我的大东家,咋还唱起来了呢?这要是让外人听见,咱们英明神武的张县男、军行大东家的形象可就全毁了!”
一旁跟着的张六也看不下去了,连忙上前低声劝道:“少爷,少爷!注意仪态,注意仪态啊!高先生回来是喜事,咱要不回家关起门来再聊?这公廨里虽说没外人,但保不齐有哪个胥吏路过,瞧见您这样……总归是不太好。”
张经纬这才稍稍收敛,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依旧紧紧拉着高颎的手不放,连声道:“对对对,回家聊!走,昭宣,我们回家!我让他们备上好酒,今日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
高颎却笑着摇头,目光扫过公廨内堆积的文书,理智地提醒道:“大东家,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看你这案头公务可不少,今日想必还要上值处理。酒就先免了吧,来日方长。我此次从京城回来,路上就听闻了你不少‘壮举’,尤其是在晋州那段,可谓是精彩纷呈啊!心中挂念,所以一到云州,连家都没会,就先来高阳衙门寻你了。”
……
回到公廨内室,屏退左右,只剩下张经纬与高颎二人。
张经纬迫不及待地询问高颎京城之行的结果。
高颎神色一正,压低声音道:“经纬兄,京城此行,幸不辱使命。借着科考和文人聚会的由头,确实摸到了一些线索。此次赶考的举子中,确有一人深受心学影响,是江南人士,颇有才名。”
张经纬眉头微动:“哦?能被昭宣你称为有才,想必不是庸碌之辈。”
高颎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惋惜:“确实。此人才思敏捷,经义文章皆有独到之处,若非早早沾染了心学那套离经叛道的东西,摒除杂念,潜心圣贤书,今科进士同出(甲三等),恐怕并非难事。”
张经纬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道:“江南人士……昭宣,你说他会不会与之前我们在高阳查到的,那个暗中资助心学的神秘富商有关?”
高颎眼中精光一闪,这正是他此来的重点之一:“经纬兄敏锐。这也是我急着来见你的原因之一。对了,你之前与马家交往甚密,可曾见过那位神秘的马家家主?”
张经纬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遗憾,摇头道:“不曾。昭宣你忘了?我之前落水失忆,许多旧事都模糊了。醒来之后,诸事繁忙,也再未见过那位马家主。”
高颎紧盯着他,追问道:“那天茂兄呢?他此刻可在家中?或许他能知道些其父的事情。”
张经纬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先是下意识应了声“在……”,随即立刻改口,语气肯定:“哦,不在!他早些时候便出门游历去了,归期未定。如今他家的淘宝斋,都是我在闲暇时帮着打理一下。” 他巧妙地转移了焦点。
高颎微微蹙眉,似乎在判断张经纬话中的真伪,但见他神色自然,便也未再深究,转而说道:“据我此番查探,那个暗中支持心学的富商,行事极为隐秘,化名为‘腾’,往心学内部注入了大量钱财,用以印刷书籍、资助门人、串联官员。可惜,核心的账目证据已被提前销毁,难以追查到底。”
张经纬配合地露出思索的神色:“‘腾’?这线索倒是第一次听说。”
高颎分析道:“我原本也怀疑过马家。但仔细查证后发现,马家家主在江南经营的淘宝斋,近年来被当地其他几家大商行联手打压,处境艰难,自顾不暇,恐怕没有多余的财力和精力去支持远在京城和北地活动的心学。”
张经纬“嗯”了一声,看似日有所思,实则心中稍安。
高颎接着道:“我今日问你,也是想看看能否从马家过往的生意往来中,找到一丝与‘腾’相关的蛛丝马迹。毕竟,他们都曾在江南商界活跃。”
张经纬摊了摊手,一脸爱莫能助:“唉,可惜啊,如今马家无人,我这帮忙打理家业的,也只管些日常售卖,核心的旧账和东家的事情,实在是不清楚。”
高颎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对了,我离京前听说,相爷曾亲临过高阳?他……没有意欲纳你入门墙?”
张经纬苦笑一声,坦然道:“相爷确实抬爱,但我自知斤两,也受不得那等拘束,便婉言谢绝了。国子监那等清贵之地,不是我这种喜欢折腾实务的人能待得惯的。”
高颎看着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语气也沉重了几分:“经纬兄,你可知,就在你拒绝相爷后不久,工部监正公输单,就因为在上朝时替你说了几句好话,夸赞你治理高阳、兴办军行有功,便被寻了个由头,被迫辞官归乡了。”
张经纬闻言,悚然一惊:“不能吧?公输大人他……” 他心中涌起一股寒意,没想到朝堂之上的风波,竟会如此直接地波及到自己身上。
高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经纬兄,你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已身处漩涡中心,处境十分危险。军行这块肥肉,如今已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香饽饽,谁都想来沾染一下,分一杯羹。你挡了别人的路,又拒绝了最强的靠山,往后……步履维艰啊。”
听到这里,张经纬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委屈、压力和恐慌,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瞬间碎裂,他猛地抓住高颎的胳膊,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哭丧着脸,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昭宣!昭宣!你……你回来得正好!我……我快撑不住了!”
他再顾不得许多,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将晋王如何逼迫,自己如何被迫答应转让军行,以及目前面临的巨大压力和内部股东的激烈反对,原原本本,向这位他最信任的军行大掌柜,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