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皇城 - 朝堂之上
几日后的朝会,金銮殿内并未如往常般肃穆,反而充斥着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诸位身着朱紫绯袍的大臣们交头接耳,神色各异,目光不时瞟向工部队列的方向。
珠帘之后,太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提高了声调:“肃静!肃静!尔等皆是朝廷股肱,位列九卿,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接连两声斥责,才勉强将殿内的嘈杂声压了下去。
“石太傅,”太后的声音转向队列前方,带着询问,“方才你们都在议论什么?何事能让诸卿如此失态?”
太傅石锦朝手持玉笏,出列躬身,语气平稳却暗藏机锋:“回禀太后,臣等方才只是在讨论一个边陲小县的些许奇闻异事罢了,扰了朝堂清静,请太后恕罪。”
石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烦躁:“边陲小县?呵,莫非又是那个叫什么……高阳县的地方?近来这名字,听得哀家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左相赵明诚见状,立刻出列,声音洪亮地补充道:“启禀太后,正是高阳县。然臣等所议,并非仅仅那偏僻小县,更关乎其地那位小小的县令——张经纬!”他刻意加重了“小小县令”四字,意在引人深思。
“一个七品县令而已,”太后的语气透着漫不经心,她日理万机,自然不会刻意去记一个微末小官的名字,尽管此人已在朝堂被多次提及,“又能有何惊天动地之才,值得诸位爱卿一再讨论?”
石锦朝微微一笑,接口道,话语却如投石入水:“太后有所不知,此县令确非一般。如今整个河东道驻军换装的新式军械,十之七八皆出自其手笔。乃至北境声名鹊起、获利颇丰的‘皇甫军行’,据查,背后真正的操盘者,亦是此人。”
“皇甫军行?”太后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皇甫奏!河东的皇甫家,可是你的族亲?”
一位身着狮纹绯袍、气势威武的老将应声出列,声如洪钟:“禀太后,皇甫长水正是微臣的侄儿。先前他任云州主将,亦是微臣以其军功和能力向朝廷举荐。”此人正是皇甫家在朝中的代表,皇甫奏。
太后轻笑一声,语气莫测:“哦?你皇甫家倒是出了个能人啊。一个边将,一个县令,竟能搅动风云,让这满朝文武都为之侧目沸腾。”
皇甫奏心中一凛,连忙低头:“微臣惶恐!侄儿他只是一心为国戍边,绝无他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工部贡建司监正公输丹,手持笏板,缓步出列,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太后,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似乎对这位技术重臣颇为尊重:“公输爱卿但说无妨。”
公输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说来也不怕太后怪罪。老臣前些时日,未曾禀报,私自去了一趟那高阳县,也亲眼见了那‘军行’工坊。恕老臣直言,那军行虽冠以皇甫之名,实则是皇甫家那位女婿——县令张经纬一手创办经营!老臣见过那年轻人,与之探讨良久,此子之博学多识,思路之奇诡,远超其龄!其所造之军械,结构之精巧,威力之巨大,堪称天机奇械!许多设计理念,纵使是老臣……也深感望尘莫及!”
此言一出,满殿再次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公输丹何等身份?鲁班后人,工部技术泰斗,竟对一个边陲县令给出“望尘莫及”的评价!
太后闻言,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惊疑和审视:“公输爱卿此话,是否有些过于夸大其词了?连你这鲁班传人都自叹弗如,莫非哀家该立刻下旨,将那小县令擢升入京,塞进你的贡建司才不算埋没人才?”
公输丹却仿佛下定了决心,慨然道:“老臣绝无半分夸大!太后!我朝军工制造,延续古法已有数百年,虽稳却旧!是时候做出变革了!高阳所见所闻,让老臣深信,未来之战,绝非仅凭人力与勇气!”
太后似乎被他的坚持惹得有些不快,声音微沉:“变革?公输爱卿,莫要忘了!当年李贼所献之火药枪械,威力虽大,却弊端丛生,炸膛伤己之事频发,且受潮即废,最终也不过助朝廷收复北云十六州后便大多封存。哀家就不信,那张经纬所造之物,还能强得过当年的火器?!”
公输丹昂首反驳,语气激动:“老臣无能!想我公输家,仗着千年传承,居于先祖余荫之下,向来以天下第一工匠世家自居,目无余子!然而,前有李载贽所造之‘赤壤大炮’,于北境一战轰破北戎引以为傲的铁浮屠,震惊天下!今有张经纬之鬼斧神工,所造滑轮重弩、模块化投石机,皆让老臣这故步自封的老东西大开眼界,方知天外有天!这天下,早已有了让朝廷必须低头服软的新东西、新人物了!”
“公输监正!”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你今日所言,是在威胁哀家吗?!”
公输丹毫无惧色,坦然道:“老臣不敢!老臣只是有感而发,肺腑之言!仅是劝谏太后,治国用兵,乃至工造之道,皆需与时俱进,万不可……固步自封,太过自负!”
“哼!”太后冷哼一声,怒意明显,“好一个有感而发!关于军械监造之事,哀家何时不是以你公输家马首是瞻?鲁班世传的军械图谱,李贼留下的那些危险火器,哪一样不是依着你们工部、依着你公输家的意思来办?朝廷对你公输家的恩赐,荣宠,何时亚于三公九卿?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使哀家难堪!你今日这般作态,莫非是在提醒哀家,我一介妇人,合该退居深宫,不该在这朝堂之上指手画脚,丢人现眼?!”
“臣等惶恐!”
太后话音未落,以石锦朝为首的众多官员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呼惶恐。一时间,朝堂之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唯有公输丹一人,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倔强地站立着。
左相赵明诚也随着众人跪倒在地,然而他的心中却如沸水般翻腾。他低垂着头,目光盯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手心却微微沁出冷汗。
‘公输丹这老家伙……今日是怎么了……’赵明诚心中暗惊。他深知公输丹并非鲁莽之人,今日这番近乎破釜沉舟的直言,绝非一时冲动,恐怕是真正被那张经纬的才能所震撼,更深感朝廷军工积弊已深,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站立着的公输丹忽然发出一阵苍凉却又带着几分解脱的大笑:“哈哈哈……太后误会了,太后误会深矣!”他笑声渐歇,语气变得无比疲惫,“是老臣年老昏聩,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看来,老臣这把老骨头,是真的不再适合待在这庙堂之上了。恳请太后,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石锦朝闻言,抬起头,故作惊讶惋惜状:“公输监正何出此言?莫非是觉得我朝廷辜负了您老一生辛劳?”
公输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竟让久经官场的石锦朝心中一寒:“石相,有些话,不该你说的,最好别说。你虽贵为宰相,权倾朝野,但也莫要轻易妄想,与我公输家千年匠魂为敌。这,算是老夫辞官之前,对你最后的劝告。”
这话已是极其不客气,近乎撕破脸皮。石锦朝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太后似乎也懒得再纠缠,不耐烦地问道:“你若走了,朝廷的贡建司,偌大的军工监造,交由谁来总领?”
公输丹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面地指向工部尚书关雎:“工部自有人才,关尚书不正是你石相门下一条得力的……哼,关尚书能力出众,正好接手吗?”他虽未直言“狗”字,但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工部尚书关雎被当众如此羞辱,顿时面红耳赤,出列怒道:“公输监正!士可杀不可辱!吾为上官平日敬你是前辈,可你岂能在朝堂之上,如此羞辱于我?!”
公输丹看都懒得看他,淡淡道:“看,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龇牙的,不是忠犬,便是……呵呵。”其意不言自明。
“你……!”关雎气得浑身发抖,却碍于场合不敢造次。
“太后!”公输丹不再理会他,转身向着珠帘,深深一揖,“老臣心意已决,请准臣归乡!”
一直沉默的小皇帝,似乎有些不忍,轻轻拉了拉身旁太后的衣袖,小声唤道:“母后……”
太后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声音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准了。”
公输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将数十年的羁绊和郁闷都呼了出来。他整了整衣冠,对着御座上的小皇帝,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老臣……谢陛下,谢太后恩典!老臣,告退!”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佝偻多年的脊背,转身,大步向着殿外走去。那苍老却决绝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留给朝堂一个巨大的震撼和一个难以填补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