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日头略偏西。张经纬陪着李辰和公输丹两位老者,信步走向高阳城外的军工坊区。还未靠近,便能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有节奏的金铁敲击声和工匠们的呼喝声,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和热铁特有的味道。
一进入戒备森严的坊区,公输丹那双原本因酒足饭饱而略显慵懒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仿佛饿狼见到了猎物。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场地中央那几台造型奇特、结构精密的巨大金属造物吸引了过去!
他几乎是扑到其中一台投石机前,围着它转了三圈,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冰冷的钢铁骨架和复杂的传动结构,嘴里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额滴亲娘嘞!这……这形状,这是……重锤炮!(指配重式投石机,因其巨大的配重箱形似战锤而得名)这分明是匠圣流传下来的不传之秘!是祖师爷的心血啊!除我公输家嫡传,天下绝不可能有人能造得出来!小子!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经纬面对这位激动得快要语无伦次的工部大佬,保持着谦逊的微笑,解释道:“公输前辈误会了。晚辈才疏学浅,岂能参透匠圣玄机。此非传统的配重式投石机,而是我军行自行设计的‘轮轴式’投石机。您看到的那个看似配重箱的结构,其实内部是一套极其复杂的复合滑轮组和偏心轮轴机构。”
“滑轮……轮轴……”公输丹喃喃自语,作为工部监正,他自然明白这些基础机械原理,但将如此多的原理精妙地整合在一起,形成这般庞然大物,其设计之巧思远超他的想象。
张经纬继续详细解说,仿佛一位耐心的工程师:“前辈想必见过军中所用的复合弓吧?其蓄力原理与此机有异曲同工之妙。您看这里,”他指着机身中部那被严密包裹的结构,“这里面内置了特制的巨型钢制卷簧,它才是整个投石机储存‘势能’的核心。而有了这套滑轮轮轴组,无需再依赖数名大力军士绞盘发力,即便是个普通兵卒,也能通过转动这个驱动盘,轻松地将巨簧拉满。”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旁边的梁大海今天不知为何格外兴奋,得了示意,立刻吼了一声,铆足了劲,抓住那硕大的涡轮状驱动盘,开始疯狂转动起来!只见他手臂肌肉贲张,驱动盘在他手下发出“哗哗哗”的疾速旋转声,内部沉重的钢簧被层层压缩,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咔”金属摩擦声,仿佛一头巨兽正在苏醒,积蓄着可怕的力量。
“前辈请看,”张经纬指着传动结构,“前半段拉动的力度确实与最终蓄力成正比,但力量传导至这个偏心轴机构时,巧妙的力学设计会卸去大部分反馈到操作者手上的直接力道,使得操作更为省力平稳。而这个卡榫,”他指着一个标有刻度的调节阀,“可以用来精确调节蓄力的力度,控制射程。最后,这里有一个释放扳机,只需轻轻一按,卡锁脱开,力量瞬间释放!”
此时,梁大海已经将力量调节阀拧到了最高档位,整个投石机仿佛一张拉满的巨弓,蓄势待发!他大吼一声,猛地按下了释放扳机!
只听“嘭”的一声沉闷巨响!尽管弹袋是空的,但那巨大的动能释放依然让整个机身猛地一震!空弹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咻”地一声弹射出去,带起的劲风甚至将地面上的尘土卷起一道烟尘!钢铁构件在巨大应力下碰撞、回弹,发出的轰鸣宛若夏日惊雷,滚滚而过,震撼人心!
公输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后退半步,随即眼中爆发出极度狂热的光芒!他死死盯着那仿佛还在嗡鸣的钢铁巨兽,声音都有些变调:“这……这力道!若是装上弹丸,此机……此机标准能装配多少斤的弹丸?”
张经纬平静地回答:“根据设计,使用特制的标准化尖盔弹。主要有两种:五十斤重的远程开花弹,以及一百斤重的重型破城弹。野战多用石弹或内部填充火药的铁壳弹,攻城时则直接用实心铁弹,以求最大破坏。”
“射程呢?!”公输丹急不可耐地追问,呼吸都急促起来。
“根据测算,比现今军中普遍使用的杠杆式投石机,射程平均超出三倍以上。”张经纬估算道,“方才梁大海调试的力度,若配上五十斤弹,估计能轻松打出二里地(约一千米)开外。至于与传统的配重式投石机相比……恕晚辈学识浅薄,未曾有机会同场比较过,不敢妄下定论。”
“重锤炮?!”公输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就算是最大的重锤炮,携五十斤石弹,拼尽全力也未必能稳定打出一里地!你这才用了多少人力?!这……这简直是……”
他激动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张经纬适时补充道:“更值得一提的是其威力。经试验,五百步(约750米)以内,即便是包砖的夯土城墙或是薄弱的铁皮城门,被百斤重弹直接命中,也足以‘一发入魂’。”
“摧枯拉朽……真是摧枯拉朽之神兵!”公输丹喃喃道,脸上满是震撼与钦佩。他转向身旁一直沉默观察、但眼中同样异彩连连的李辰,感慨道:“李老怪,现在老夫信了!朝堂上赵相那些话,并未有半分夸大!咱们天朝,当真是出了个了不得的年轻人啊!”
李辰抚须点头,看着张经纬,眼中满是赞赏:“后生可畏,国之栋梁。”
张经纬连忙躬身:“二位前辈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然而此刻,他心中却在暗自嘀咕:‘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要不是你们严防死守禁了火器研发,我高低给你们整个迫击炮甚至榴弹炮出来,那才叫真正的嗨皮……’
公输丹又想起一事,急切地问道:“老夫还听闻,你这高阳军行,一天能产出数十台这样的炮台?!此言可真?”
张经纬点点头,又摇摇头:“产量确实不低,但说法并不确切。此机零件繁多,且关键部件皆为精钢锻造,工艺复杂。军行采取的是‘零件标准化分产,最后总装调试’的模式。我们只大规模生产标准化零件,由专门的检测台严格检验。合格零件送至总装区组装成完整炮台,进行严格的抗压、蓄力、释放等一系列测试后,再重新拆解成主要模块,编号装箱,发往各军防区,由当地军工匠师按图组装即可。”
公输丹不愧是工部大家,立刻抓住了关键问题:“妙!分产合装,确是提高产量的妙法!但如此多的零件,又是钢铁之躯,拆分运输固然方便,但组装起来岂非十分笨重?且零件越多,结构越复杂,是否也越容易故障?”
张经纬自信地答道:“回前辈,经过严格质检和标准化生产,出厂故障率不足百分之一二。此机虽是钢铁之躯,但设计时充分考虑了移动和部署。其最重的部分便是那套核心的滑轮轮轴组和钢簧机构,但单个模块亦在可承受范围之内。例如那根最主要的蓄力钢簧,其实是由多层复合簧片组成,总重也不足六十斤,两名军士便可轻松抬运。整体拆分后,通过骡马或车辆运输,并非难事。”
听着张经纬条理清晰、自信满满的解答,看着眼前这超越时代的战争机械,公输丹久久无言,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复杂情绪的叹息。他知道,天朝的军工格局,或许真的要因这个远在边陲的年轻人而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