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防营参观了一圈出来,日头已经微微西斜。张经纬扶着皇甫灵登上马车,转头对钱明吩咐道:“去窑营吧。近来雨水多了些,我得亲自去看看那些坑洞有没有塌方隐患。”
钱明应了一声,却又犹豫道:“少爷,憨子还没回来,咱们要不等等他?”
张经纬摆摆手:“无妨,一会儿经过贾村时,你顺道去叫一声便是。”
“得嘞!”钱明一挥马鞭,马车便轱辘轱辘地驶上了乡间小道。
马车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贾大勇才从村里匆匆赶回,跳上车辕时额上还带着汗珠。他钻进车厢后,却不像平日那般憨笑畅言,反而缩在角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粗犷的脸上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张经纬正轻柔地替皇甫灵揉着略感酸胀的脚踝,偶有低语轻笑,并未立刻留意到他的异常。车厢内一时只剩下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良久,贾大勇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吸了一口气,粗声粗气地开口,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少、少爷……”
张经纬抬起头,见他黝黑的脸上涨得有些发红,不由温和问道:“怎么了,大勇?家里有什么事吗?”
贾大勇咽了口唾沫,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也大了些:“少爷,您让乡亲们种那么多莜麦,万一……万一来年粮税纳不够,可咋办啊?”他这话问得突兀,眼神却透着一股纯粹的担忧。
张经纬微微一怔,随即耐心解释道:“莜麦是军行直收的,不走寻常粮税。价钱也给得足,乡亲们卖了莜麦,拿了钱,还怕买不来粮食纳税吗?不会让大伙儿吃亏的。”
贾大勇却像是钻了牛角尖,又开始扯另一个理由:“可、可这莜麦它也长得太快了!寻常麦子一年一熟,好地力也不过两年三熟。这莜麦倒好,一年愣能收三茬!俺就怕……就怕地把力气耗尽了,往后长不出好庄稼,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他越说越急,额上又冒出汗来。
赶车的钱明听不下去了,插嘴笑骂道:“你这憨子,今天是怎么了?收成好还不好?一年三熟,那是天大的好事,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你懂个屁!”贾大勇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扭头发急道,“你个城里长大的,没摸过锄头,哪知道这伺候庄稼的辛苦?这么个长法,人就得跟着连轴转,累都累瘫了!我……我弟弟他天天念叨,书都快读不下去了,恨不得立马辍学回家扛锄头!”
张经纬听到这里,神色认真起来。他放下手,坐直了身体,目光平和地看着贾大勇:“大勇,我明白你的顾虑。这莜麦是北地特有的高产作物,就是看中它喜寒、耐旱、抗碱盐。它在别处长不了这么好的地,在咱们这儿却是宝贝。贾村现在只是我一个试验点,若是这经济作物区的项目能成,不止贾村,往后整个高阳,乃至更多地方的乡亲,都能多条活路,多挣些钱。到时候,你贾村人人都是富家翁,岂不比只守着那几亩薄田看天吃饭强?”
“可,可我爹年纪大了……”贾大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地里的活太重,他……他吃不消啊……”
钱明一边赶车,一边摇头叹气:“绕来绕去,说了这许多。憨子,你老实说,是不是不想干了?想回家尽孝?”
“不是!绝对不是!”贾大勇猛地抬头,急得脸更红了,双手乱摇,“少爷看得起我,叫我一声‘大勇’,不是‘憨子’,我贾大勇心里热乎!我就想跟着少爷,混出个人样来!只是……只是看着爹娘乡亲太辛苦,我这心里……堵得慌……”
张经纬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心中了然。他放缓了声音,语气坚定地许诺道:“大勇,你的心思我懂了。你放心,我即刻就安排,加派几头耕牛到贾村,一定尽力减少乡亲们的劳作之苦。这经作特区是军行的重要项目,更是利国利民的长远之计。你想想,若是天下田亩,因多种了这一亩莜麦,就能多收两百斤粮,这能多救活多少人命?你今日的辛苦,是在积大德。”
贾大勇愣愣地听着,脸上的急躁渐渐褪去,被一种懵懂的恍然所取代。他搓着手,喃喃道:“少爷……您是有大志向的人……是俺……是俺眼皮子浅了,光盯着自家那点地头了……”
“而且,”张经纬微微一笑,给他算了笔实在账,“这莜麦军行是以高价收的,乡亲们亏不了。除了夏季,三季皆能种。寻常小户人家,一年到头稳稳能有五六十贯的进账。你家地多,伺候得再精心些,没准今年年底,你弟弟就能风风光光地说上一房好媳妇了。”
一听“弟弟娶媳妇”,贾大勇眼睛顿时亮了,所有担忧一扫而空,只剩下憨厚的傻笑:“嘿嘿……少爷说的是!是俺想岔了!以后……以后我回家,得多跟乡亲们说道说道,给大家打打气!”
张经纬欣慰地点点头:“孺子可教。”
车厢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钱明一边驾车,一边忍不住又打趣道:“哎,我说憨子,要是你爹以后真成了富家翁,会不会想着再给你找个填房啊?”
贾大勇立刻梗起脖子:“去你的!我儿子都能下地帮我干活了,我还找啥填房?”
钱明嘿嘿一笑:“我咋听说你那位亡妻,当年可是咱贾村一朵花,漂亮得很呐?”
贾大勇脸上露出一丝怀念,随即又得意起来:“那是!反正……反正比你媳妇儿漂亮!”
钱明不服气地“嘁”了一声:“再漂亮还能有咱少夫人漂亮?”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连忙缩了缩脖子。
贾大勇这憨子却没多想,顺着话头就愣愣地接了一句:“你说的……是哪个少夫人?”
话音刚落,车厢里霎时一片死寂。
贾大勇自己也瞬间意识到说错了话,一张黑脸吓得煞白,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张经纬眼皮一跳,笑骂着打破尴尬:“老子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人不就车里这一个吗?怎么,难道你觉得她还不漂亮?”
皇甫灵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头,闻言不由舒展,嘴角轻轻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目光瞥向窗外。
钱明压低声音,恨不得踹他一脚:“你这张破嘴!真是没个把门的!”
贾大勇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再不敢吭声,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悠悠回荡在初夏的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