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笼觉睡得饱足,日头已近中天。张经纬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却见一旁侍立的豆芽耷拉着个小脑袋,眼圈泛红,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哟,我们家小豆芽这是怎么啦?”张经纬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瞧这小嘴嘟得,都能挂油瓶了。是不是又被夫人训话了?”
豆芽抬起头,小脸上写满担忧:“老爷……自打那位魏小姐住进府里,夫人的心情就愈发憋闷了。常常独自坐着发呆,有时莫名烦躁。特别是孙药郎说下个月要行'割宫'之术后,夫人更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连话都不愿多说。再这样下去,奴婢真怕夫人会闷出病来……”
“割宫……”张经纬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眉头紧锁,“当真……没有其他法子了?”
豆芽摇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孙药郎的医术您是知道的,连他都束手无策……若是能治好,早就治了,何至于要动刀割舍……”
张经纬沉默片刻。孙药郎擅长外科伤患和药理,或许于妇科隐疾确实并非专精。他沉吟道:“我给京城相爷去封信,看看能否在太医院或是京城名医中,为灵儿寻一位精通此道的圣手。”
说着,他心中涌起一阵愧疚。这些时日忙于水库规划、工房事务,又被凝香的事搅得心烦,确实冷落忽略了灵儿。她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恐惧和外面的风言风语,心情怎能好得起来?
于是他当即决定:“罢了!今日什么公务都不理了!豆芽,去备车,老爷我今天要带你家夫人出去散心,翘班!”
高阳郊外 —— 通往水防营的路上
马车轻快地行驶在高阳城外的官道上。初夏的郊外,阳光和煦,微风拂过道路两旁绿油油的麦田,掀起层层碧浪。远处青山如黛,近处野花星星点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
皇甫灵被硬拉出房门,起初还有些闷闷不乐,但望着车窗外久违的广阔天地,紧绷的神情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
张经纬指着窗外,努力逗她开心:“灵儿你看,那边的一片林子,我上次去窑营时,被只野猪追得爬到树上……还有那条小河,听说夏天有不少孩子偷偷下去摸鱼,可得让乡老们看紧些……”
马车没有直接前往水防营,而是绕了点路,沿着一条风景更好的溪流前行。张经纬甚至让钱明停下,拉着皇甫灵下车走了走。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他像个孩子似的捡起扁平的石头打水漂,石子在水面上跳跃了七八下才沉底,引得皇甫灵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看,出来走走多好,总比闷在屋里强。”张经纬牵起她的手,掌心温暖。
皇甫灵没有挣脱,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心里总是记挂着……”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张经纬握紧她的手,“今日只准想开心的事。”
水防营
马车最终抵达水防营。这座曾经让他一举成名、也历经波折的军营,矗立在郊野之中,更显肃穆。
“这瓮城好奇特!”皇甫灵毕竟是将门之女,一眼就被水防营特有的双面瓮城构造吸引了目光,“两面皆设强固工事,虚实相生,能给攻城之敌造成极大的误判和压力。而这内里的独立城墙,更是有力的阻击屏障和最后防线。这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营建之法?”
张经纬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脯:“高否!高将军的手笔!”
皇甫灵了然地点点头:“若是高将军,那就说得通了。他的确是个奇才。”
钱明掀开车帘,贾大勇已利落地放好车凳:“少爷,少夫人,主营到了。”
张经纬率先跳下车,又转身小心翼翼地扶着皇甫灵下来,然后兴奋地拉起她的手:“来来来,灵儿,我带你好好逛逛,给你讲讲当年你夫君我是如何'醉擒韩烨',智取这座营盘的!”
虽然这个故事早已传遍云州,甚至被说书人编成了段子,但由当事人在事发地亲自讲述,细节生动,糗事频出,还是让皇甫灵听得入了神,不时掩口轻笑。
“所以说啊,”张经纬最后总结道,语气难得地谦虚,“那些说书人把我夸得算无遗策、用兵如神,其实都是扯淡。当时要不是高将军暗中策应,木头拼死护在我身前,我早就被乱箭射成刺猬了。打仗啊,靠的是大家伙儿。”
皇甫灵却看着他,眼中有着柔和的光彩:“可在高阳百姓和这些将士眼里,你就是他们的'神'啊。若不是你,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在韩烨的欺压下水深火热。”
张经纬挠挠头:“嗨,我可当不起。要是真让我来写这话本,我肯定多写点怎么团结人心、怎么分析敌情、怎么用脑子,让人多开智,少迷信蛮力。当然啦,神话也有神话的写法,热闹嘛!”
这时,贾大勇凑过来,憨笑着请示:“少爷,这儿离俺们村子很近,俺想告个假,回去看看俺爹娘,很快就回来!”
张经纬心情正好,大手一挥:“去吧去吧,替我给你爹娘带个好。记得早点回来,一会儿我们还要去窑营看看呢。”
“好嘞!谢谢少爷!”贾大勇喜滋滋地跑了。
水防营的新任校尉宋庚早已闻讯赶来,恭敬行礼:“姑爷!小姐!”
张经纬一看是他,乐了:“哟!怎么是你!调这儿来了?”
宋庚抱拳,脸上也带着些无奈的笑:“姑爷,咱们这也算是有缘了。”
“谁跟你有缘?”张经纬故意板起脸,“之前还没好好跟你算账呢!几次三番跟我对峙,刀枪相向的,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是吧?”
宋庚连忙叫屈:“姑爷明鉴!那都是侯爷的军令啊!末将也是奉命行事,实属为难!”
张经纬想到当初他还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不由失笑,却还是佯装恼怒:“嘿!你还敢跟我提军令!”
皇甫灵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劝道:“好啦,宋将军也是职责所在。难道你当初擅自调兵,就全无错处吗?”
“好好好,我家夫人发话了,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张经纬就势下台,转而正色道,“宋将军,高阳守备有水防、城防两营,我一个小小县令,军务不便插手。但你水防营的军户整理、田亩分配等政事,还需加紧理清。你是我认识的第三任水防营校尉了,我不希望这铁打的营盘,真成了流水的将军,根基不稳。”
宋庚神色一凛,郑重应道:“是!末将明白,定不辱使命!”
张经纬点点头,信步走进主营大楼。昔日的奢华营房早已被那场大火焚毁,如今在原址上重建的营房朴实无华,最显眼的竟是角落里挂着的那口破钟,仿佛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惊心动魄。
营内秩序井然,扩营后的兵员似乎已补充到位,不少书吏和军官正在忙碌地处理文书,誊写册簿,看来宋庚并非贪图享乐之人,而是务实干事。
张经纬环顾四周,目光被武器架上一柄造型夸张的大锤吸引。这锤头硕大,几乎有常人脑袋大小,看起来威猛无比。
“宋将军用锤啊?”张经纬好奇地走过去,“这大家伙,舞得动吗?”
宋庚笑道:“回姑爷,使得动。这锤看着唬人,实则并非纯铁铸就,重量约摸四十斤,末将还使得动。”
皇甫灵也好奇地上前打量,对比之下更显那锤头的庞大,她惊叹道:“嚯,这般形制,竟只有四十斤?”
张经纬看着妻子站在巨锤旁娇小的身影,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灵儿你看,这锤头快比你脑袋还大了!”
宋庚解释道:“此锤长六尺,锤柄乃是用百年硬木所制,坚韧无比。锤头外壳是用一寸厚的精钢铸成,但内部中空,实则嵌有一颗重约二十斤的实心铜丸。”说着,他单手握住锤柄,轻松提起,还轻轻晃了晃,里面果然传来沉闷的滚动声。
张经纬恍然大悟:“原来内有玄机!怪不得形制如此夸张,却又并非重不可及。”
宋庚略带自豪地说:“配合末将家传的独特发力技巧和锤法,足以破开重甲,震碎敌骨!”
张经纬点头赞许:“这种兵器,确实需要特殊的技巧才能发挥最大威力,非力大笨拙那么简单。”
宋庚笑道:“姑爷明察。这是我宋家世代研习的巧力。犬子也会此锤法,且他天生神力,用的战锤比我这柄还要重上几分。”
张经纬有些惊讶:“我看将军正值壮年,不过不惑之龄吧?令公子竟然已经能驾驭更重的战锤了?”
宋庚脸上露出既是骄傲又有些无奈的表情:“说来惭愧,犬子今年已十八,如今也在侯爷麾下的先锋营中效力,忝为都尉。只是……唉,武艺还过得去,但这成家立业之事却迟迟未有动静,实在不成器。”
张经纬一听,眼睛一亮,扭头对皇甫灵说:“十八?哎,灵儿,你看……和咱们豆芽年纪正相仿啊?”
皇甫灵也立刻会意:“对呀,豆芽今年十七了。虽然身形娇小了些,但性子好,又勤快懂事。”
宋庚闻言,倒是愣了一下,迟疑道:“姑爷说的……莫非是侯爷义女,已故窦将军的千金?”
张经纬:“正是,名叫窦雅。宋将军认识窦将军?”
宋庚脸上立刻显出尊敬之色:“末将早年曾在衮州参军,与窦将军有过数面之缘,还曾一同打过几场仗。后来窦将军追随皇甫老将军一路北上,征战沙场,屡立奇功,早已是名震一方的陷阵校尉了!那时末将还只是个小小的先锋都尉,对窦将军敬佩得很。”
张经纬感慨:“我岳父大人当年也不过是个千总呢,都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皇甫灵补充道:“窦伯伯战死沙场后,临终将豆芽托付给我们皇甫家。这些年来,她虽在我们身边长大,却一直不愿改姓,心里始终记挂着父亲。”
宋庚闻言,面露难色,语气更加恭敬:“既是窦将军的虎女,名门之后……若许配给犬子,这……这实属是下嫁了呀。犬子粗鄙,只怕高攀不起。”
张经纬摆摆手,真诚地说道:“宋将军不必妄自菲薄。豆芽那孩子,虽说身份如此,但性子倔强,最不喜人将她当小姐看待。她肯吃苦,人也十分勤快灵巧,绝无半点骄纵之气。若真能结成这门亲事,我看是良配。”
皇甫灵也从旁助攻:“若是宋将军觉得可行,我便亲自去问问豆芽的意思,也替将军游说一番。若这桩亲事能成,我们两家岂不是亲上加亲,更是一段佳话?”
宋庚听完,脸上顿时绽开惊喜的笑容,连忙抱拳躬身:“若真能如此,那是犬子天大的福分!宋庚在此,先行谢过小姐、姑爷成全之美意!”
阳光洒在水防营的校场上,一场意外的做媒冲淡了军营的肃杀之气,也带来了几分家常的温馨。张经纬看着妻子脸上终于重现的轻松笑意,觉得自己这班翘得真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