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居所
几壶温热的黄酒下肚,刘延之的脸上已泛起明显的红晕,眼神也不似平日那般锐利清明,显得有些飘忽。他时不时拿起手帕擦拭额角渗出的细汗,显然已有了七八分醉意。
张经纬见时机似乎成熟,心念微动,决定趁此机会探问一些埋藏心底已久的秘辛。他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您……您学识渊博,交游广阔。学生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当年……我爹他离宫之时,据说身负密诏……您可知那密诏究竟所为何事?”
刘延之醉眼朦胧地摆了摆手,大着舌头道:“密……密诏?从未听说过他出宫时带着什么劳什子密诏……老夫倒是记得清楚,他当时身边……带着一个戎人女子,容貌极为出众,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
张经纬的心猛地一跳,声音有些发紧:“那……那是我娘?”
刘延之点了点头,打了个酒嗝:“嗯……是。你爹那时……真是胆大包天……”
张经纬追问道:“张六叔告诉我,我娘因为执意与我爹这个中原人通婚,触怒了族规,被她的家族……处死了。此事,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刘延之的醉意似乎被这个问题冲淡了些,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你娘……身份特殊,她并非普通戎女,乃是孛儿只斤部的望族之女,按草原上的辈分算起来……她甚至是当今孛儿只斤部大汗的……姑姑。”
“我了个去……”张经纬忍不住低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世信息砸得有点懵,“孛汗……是我表哥?我这没了爹娘,孤苦伶仃的,闹了半天,在关外居然还有这么显赫的亲戚?”
刘延之嗤笑一声,泼了盆冷水:“我劝你……还是别急着去认这门亲。孛儿只斤部与咱们中原,尤其是跟你那位好岳父,关系势同水火!你岳父当年把人家打得抱头鼠窜,一路撵进草原深处不说,还趁势将其部族冲散,致使他们势力大减,不得已被其他虎视眈眈的部落蚕食吞并。这血海深仇,你觉得你那‘表哥’会认你吗?”
张经纬闻言,顿时泄了气,苦笑道:“原来还有这层恩怨……老师,您对关外戎人的情况,真是了如指掌啊。”
刘延之脸上露出一丝追忆之色,带着点醉意笑道:“哈哈……,我在云州当过一阵子所谓的‘二等民’,靠着教一些贵族小孩识文断字、讲讲中原典故勉强糊口。”
张经纬由衷赞道:“老师此举,真是润物细无声啊。”
刘延之摆了摆手,语气却带着一种深远的考量:“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自有其同化之力。若将来……将来朝廷始终无力收复北云十六州故土,那我便换种方式——将他们一点点‘中原化’。让他们的贵族习我文字,慕我礼仪,久而久之,异族也将无异,皆可为王土王民矣。” 这番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却也透露出他非同一般的眼界。
张经纬惊叹道:“老师真乃教育家,胸襟与谋略,非常人所能及。”
刘延之醉醺醺地谦虚道:“不敢妄称什么大家……是非对错,功过几何,自有后人……后人评说喽……”
张经纬又趁机问道:“老师您曾是国子监高徒,按常理,留在京中任职,前途岂不更加远大?为何偏偏选择来到这云州边郡为官?”
刘延之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哈着酒气道:“京畿是非之地,党同伐异,倾轧不休……不如在这边郡野地,天高皇帝远,反而落得个清静自在。想做什么,也少些掣肘……”
张经纬笑道:“原来老师也是位放荡不羁爱自由之人。”
“放荡不羁爱自由?”刘延之眯着眼品味这个词,“用得妙!可有典故出处?”
张经纬心里一咯噔,连忙掩饰:“学生不知,信口胡诌罢了,让老师见笑。”
刘延之却似乎很满意,喃喃道:“信口胡诌……嗯,确实。世间许多经典至理,起初也不过是古人随口一说,后人奉若圭臬罢了……”
话题渐渐深入,张经纬心一横,问出了那个最敏感的问题:“老师,您说……李载贽那一派的‘心学’,他们……最终会走上造反的路吗?”
刘延之醉意朦胧的眼神骤然凝聚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他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保不齐……真会!李载贽那人,是个真正的狂徒!脑子里装的都是无德的念头……不过,我好像听说他后来看破红尘,出家了?失联太久,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了。”
张经纬追问:“老师,若是您以后再见到他,会……会出手捉拿他吗?”
刘延之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会!身为朝廷命官,见到此等钦犯,岂能不拿?但……老夫捉不住他的。莫看他是个文士,实则武艺高超,尤擅技击,更可怕的是,他还深通兵法,善于领兵打仗!当年……他甚至官拜太师,权倾朝野一时!其势焰,远在我们的老师邴公之上!”
张经纬惊讶道:“他也是因为邴公辞官而受到牵连的吗?”
“他?”刘延之嗤笑,“他早就该死了!‘革故鼎新’!他想革的不是弊政,是整个文坛、整个道统的命!朝廷容不下他,天下间的儒生士子,更是对他恨之入骨!”
张经纬疑惑道:“可心学……不也是从儒学中衍生出来的吗?为何会如此水火不容?”
刘延之重重放下酒杯,正色道:“非也!李载贽所倡之心学,绝非邴师所言那等‘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正道!他的学说,乃是极度失德之学!在他那里,男无礼法规矩,女无贞德廉耻,皇权纲常崩坏,天地秩序皆可覆灭!那是一片彻底的混沌!”
张经纬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老师……您想必看过那本《焚本》吧?”(暗示李载贽的禁书)
刘延之飘忽的眼神猛地一定,直直地看向张经纬,醉意似乎都醒了两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老物件了……你……你居然知道此书?”
张经纬按捺不住好奇:“书中所写,究竟何等惊世骇俗?学生……学生都快好奇死了!”
刘延之却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他摇晃着站起身,身体有些打晃,手指虚点着张经纬,语气带着深深的告诫:“好奇?只怕最后……你不是因为好奇而死,而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而死!”
他凑近一些,浑浊的眼睛盯着张经纬:“老夫看你今日,对李载贽之事格外上心……经纬,你老实告诉为师,你是不是……私下看了什么禁物?”
张经纬心中一凛,酒意瞬间吓醒大半,连忙低头否认:“学生不敢!学生万万不敢触碰朝廷禁物!只是……只是听闻其名,心中好奇罢了。”
刘延之紧紧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没有最好!切记,万万不可去读李载贽的书!他那套东西,看似诱人,实则乃是绝毒!若天下真如他所言,人人绝对平等,无分尊卑上下,那便会如同大地没了山川湖海,没了高低起伏,只剩一片死寂的荒漠!没有规则,无序无律,那是比任何暴政都可怕的末日之景!”
张经纬感受到老师话语中的严重警告,郑重应道:“学生……知道了。定当谨记老师教诲。”
刘延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醉意和疲惫再次涌上,他扶着桌子,身形踉跄:“好了……扶……扶我歇息去吧……这酒啊……以后还是少喝为妙……不仅伤身……更会乱性,伤了神智……说了太多……太多了……”
张经纬连忙上前搀扶住他,心中却如同被投下了巨石的湖面,波涛汹涌,久久难以平静。今夜所闻,太多太多,远超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