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居所 。
晚膳并未如寻常官宦人家那般分桌而食,却也刻意屏退了左右,只在偏厅摆了一张小圆桌,几样精致却不算奢靡的家常小菜,一壶温好的黄酒。灯光柔和,映照着三人神色各异的脸。
皇甫灵见到刘延之,落落大方地行礼:“灵儿见过刘大人。”姿态端庄,尽显侯门千金的教养。
刘延之温和地回以微笑:“灵儿不必多礼。你父亲近来军务繁忙,此次并未有话让我带给你。你自幼便乖巧懂事,想必也不会因此记恨他吧?”他话语中带着长辈的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皇甫灵神色如常,微微颔首:“父亲为国操劳,灵儿自然省得,岂会有记恨之心?刘大人言重了。”
刘延之笑道:“今日老夫厚颜叨扰,要劳烦你们夫妇费心招待了。”
皇甫灵应对得体:“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您是长辈,更是夫君的恩师。未能远迎已是失礼,又怎会觉得叨扰?只盼粗茶淡饭,莫要怠慢了大人。”
刘延之颇为赞许地点点头,转向张经纬:“经纬,你看看灵儿,不愧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言行得体。这方面,你得多学着点。”
张经纬在一旁陪着笑脸,连连点头:“是是是,老师教训的是,应该的,应该的……” 他心里却打着鼓,不知老师这突如其来的家访,所为何事。
席间,刘延之看似随意地环顾了一下略显空荡的饭厅,忽然问道:“咦?经纬,老夫听闻你家风气开明,素来不分尊卑主仆,常一同用饭,今日怎的如此清净?左右皆空,倒让老夫有些不自在了。”
张经纬心里咯噔一下,一时语塞。难道老师是想找女仆作陪?这念头一出,他立刻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怎可如此揣度恩师?!
幸好皇甫灵及时接话,语气自然:“回大人,并非特意安排。只是夫君近来公务繁忙,用饭时辰不定,妾身便已带着下人们先行用过了。以免饿着他们,也免得打扰大人与夫君叙话。”
刘延之恍然,笑了笑:“原来如此。老夫还以为,你们是为了我这老朽,特意坏了自家的规矩呢。”
张经纬连忙道:“老师这是哪儿的话!在学生心里,您就跟自家长辈一样,无需那些虚礼。老师若是觉得冷清,学生这就去叫些活泼的下人来凑凑热闹?”
刘延之摆摆手:“不必不必,老夫就随口一问。用餐吧,看经纬这样子,怕是早就饿坏了。”
张经纬确实腹中饥饿,但此刻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老师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他勉强吃了些东西,心中预感越发强烈。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延之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经纬,你可知为师今日为何执意要留宿你家,与你共用这顿家常便饭?”
张经纬放下碗筷,正襟危坐:“学生愚钝,猜想……或许是老师想借此机会,提点学生一些为官为政的功课?”
刘延之缓缓摇头,目光深邃地望着跳跃的烛火:“功课随时可提点。今日,为师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张经纬心中一凛,恭敬道:“学生洗耳恭听。”
刘延之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带着岁月的尘埃:“一个关于……我与‘心学’的故事。”
“心学”二字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张经纬耳边!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筷子几乎拿捏不住!
他猛地转向皇甫灵,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灵妹!带所有人下去!立刻!所有人!退到院外去!”“大勇!”他朝门外厉声喊道,“你在门口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任何人胆敢靠近,格杀勿论!”
皇甫灵从未见过丈夫如此失态和紧张,不敢多问,立刻起身,带着所有侍候的丫鬟仆役迅速退了出去。门外传来王大勇沉稳的应诺和布置守卫的脚步声。
顷刻间,偏厅内只剩下师徒二人。烛火噼啪作响,映得张经纬额上的冷汗清晰可见。他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惊恐和颤抖:“老师!您……您别吓学生!您怎么会……怎么会和心学有关呢?那……那可是……”
刘延之的神色却异常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莫要惊慌,坐下。你所知的‘心学’,不过是流于表面、甚至被歪曲利用的枝蔓。它原本,是‘显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我的老师,也就是今日在城下与你提及的邴先生——邴守仁,集儒学之仁、法学之严、道学之自然,乃至墨家、兵家等诸多学派精华,融会贯通,创出的新学。”
张经纬勉强坐下,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新?心?学生……学生不解。”
“邴师本是东海人,是我朝迄今为止,唯一一个真正的寒门进士,凭借绝世才华,官拜国子监祭酒,也就是如今赵相曾经的顶头上司。他为官之年,做过江南道的御史、中枢侍郎、礼部侍郎,位高权重,距离拜相,仅一步之遥。” 刘延之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老师的敬仰。
“那……为何最终辞官归隐了呢?” 张经纬不解。
刘延之的目光变得幽深:“因为,他做了一件……在当时看来,堪称‘逆天’之举!”
“逆天?”张经纬的心提了起来,“是……是抗旨吗?”
“比抗旨,要恶劣百倍。”刘延之缓缓摇头。
“难道……是谋反?”张经纬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刘延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谋反忤逆,只是对抗朝廷,悖逆人君。而他做的那件事,是直接挑战了……笼罩于世人数千年之上的……‘天’!”
张经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所以……到底是何事?”
刘延之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我先问你,你孝敬父母,是因为你知道他们是你生理上的父母,所以按照圣贤教诲、伦常道理,觉得自己应该去孝顺?还是发自本心,觉得父母生养之恩深重,自然而然地从良心深处觉得就该孝顺他们?”
张经纬愣了一下,思索片刻答道:“自然是后者。知恩图报,乃是发自内心。”
“那你这份孝顺,是遵循了‘儒’家的礼法,还是遵从了你自己的‘心’?”刘延之追问,“换句话问,你觉得真正的孝,是需要从‘心’出发,还是仅仅从‘知’(认知、知识)出发即可?”
张经纬陷入了更深的思考,半晌才犹豫道:“学生以为……‘知’是道理,‘心’是动力。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既明其理,亦需发自真心,方为真孝。”
“善!”刘延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便是邴师所倡之学的核心之一——‘知行合一’!不偏执于争辩是‘心’先还是‘知’先,不在于非此即彼的采择,而在于二者的融合统一!此融合之所在,便是‘心’!此学,故名‘心学’!”
张经纬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但又更加困惑:“可……这博大精深的学问,与邴先生辞官有何关系?”
刘延之叹了口气:“邴师门下,学生无数,英才辈出。其中有几个人,你一定听说过。你的父亲,张廉;曾拜过太子少师的李载贽;以及……我。”
张经纬再次震惊:“老师您……和我父亲,竟是同门?!”
“然而,树大有枯枝。”刘延之语气沉痛,“门人中,有人走了极端。其中一人,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创立了‘九君教’!”
“九君教!”张经纬失声惊呼,“老师!那是邪教!”
刘延之面露苦涩:“我知道。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九君之首,‘贪狼’君,他……曾是我的同门学长。”
张经纬如遭雷击,彻底陷入沉默,脑中飞速消化着这骇人听闻的信息。父亲、恩师、邪教首脑……竟出自同一学派?!
刘延之看着他,缓缓道:“现在,你可知道,邴师所创之学,其影响力有多么巨大,又为何会引来朝廷的忌惮和打压了吗?学术本身并不会致命,但由学术所滋养的‘心性’和‘行动’,却足以翻天覆地。”
“我爹……他也是‘显学’一员……”张经纬喃喃道,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他……他是不是也开创了什么……学派?”
刘延之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他……深度参与了当年的皇嗣之争。你也知道,先帝膝下九位皇子先后夭折……坊间传闻,或许……并非空穴来风。他太过激进了,激进到邴师不得不辞官归隐,以避其锋芒,也避免整个学派被牵连覆灭。”
“不可能!”张经纬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我爹……我爹他只是一个四品官!他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左右皇储更迭?!”
“你太小看你父亲了。”刘延之语气沉重,“为官,他是个能吏干臣;为士,他是个见解独到的大儒。他秉持的理念,核心在于‘遗传’与‘择优’,主旨在于‘本性论’。”
“本性论?”张经纬疑惑。
“在你看来,或许是‘人之初,性本善’?”刘延之问。
张经纬下意识点头。
“错!”刘延之断然否定,“在你父亲看来,是‘人之初,性本恶’!优者则良,劣者则恶,平庸无奇亦是劣!故而需择其优者育之,汰其劣者弃之。此乃他坚信的‘本性论’!他认为,唯有最优秀的血脉和心智,才配引领天下!”
张经纬踉跄一步,扶住桌子才站稳:“我爹……他从未跟我提起过这些……”
“那是因为你的言行举止,你所思所想,更偏向于邴师的‘心学’,无意中遵循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路数。与你父亲那套冷酷的‘择优汰劣’本性论,格格不入。他或许觉得,说了你也不会懂,甚至会反对。”刘延之叹息道。
“老师!慎言!”张经纬感到一阵恐惧,这些言论太过大逆不道。
刘延之却似乎豁出去了:“别忘了,李载贽与我关系匪浅!你的许多行为模式、处事风格,甚至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奇巧淫技’,背后蕴含的‘格物致知’、‘实践求真’的精神,和李载贽太像了……而这,正是邴师‘心学’的精髓所在!”
“老师!”张经纬的声音带着哀求,他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刘延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今日跟你说了这么多,是因为我觉得你长大了,羽翼渐丰,有能力独当一面了。迟早有一日,你也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无论是因为你父亲的旧事,因为你自己的作为,还是因为你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学’背景。到那时,你必须有自己清晰的立场,要么找到并坚守你自己的‘显性’,要么……真正深入你的内心,找到你那颗‘本心’,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张经纬心神剧震,喃喃道:“老师……我……”
刘延之语气放缓,带着一丝疲惫和期许:“就像我的老师邴守仁,他回到越州老家后,不开讲坛,不开学堂,只闭门谢客,终日沉思,只为了一件事——‘顿悟成圣’。”
张经纬猛地抓住这句话,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所以,邴先生当年做的‘逆天之事’,究竟是什么?”
刘延之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时空,回到那个惊世骇俗的时刻:“他……试图为当时的皇帝‘开悟’!他要皇帝‘显相’(认清自我表象)、‘显性’(洞察自身本性)、‘显心’(明见自己本心)……念头通达,知行合一,成为古今未有的‘圣王’!”
张经纬起初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也没……等等!”他猛地顿住,结合刚才关于皇嗣、关于父亲“本性论”的谈话,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嘶——!”他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凉,“这是……开悟?那岂不是要陛下认清自己可能并非‘天命所归’?甚至……审视自己内心的善恶?这……这是要动摇皇权神授的根基!这是死……”
刘延之沉重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他做的逆天之事。他认为,唯有内心通透、本性良知的‘圣王’,才配统治天下,而非仅仅依靠血统和天命。”
张经纬声音发颤:“那……那邴先生是不是也已经……”他以为邴守仁因此被处死了。
“不,”刘延之摇头,“他还健在,一天还能吃三碗饭。所以他还未能‘成圣’,依旧是个苦苦求索的凡人。”
张经纬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今晚听到的每一件事都在冲击他的认知极限,他忍不住喃喃道:“我滴个乖乖……一个比一个想法奇葩……这样比起来,学生忽然觉得老师您……还挺正常的。”
刘延之闻言,不由莞尔,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我的理念,在于‘育’。教化育人,潜移默化。用我这一生,去培养能真正理解并践行‘大道’的人。而你,经纬,就是我认为目前最成功的‘成果’。”
张经纬有些不好意思:“老师的学生遍布天下,英才辈出,学生岂敢独占‘成果’之名。”
刘延之却肯定地看着他:“但能让我看到‘知行合一’之希望,并有能力将其付诸实践的,目前,只有你一个。”
张经纬忽然想到一点,皱眉道:“可老师您这‘择优而育’,细想起来,跟我那死鬼老爹的‘优胜劣汰’,似乎……有几分相似之处啊?”
刘延之捋着胡须,坦然道:“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虽理念最终分道扬镳,但最初的根源和对‘优秀’的追求,总还是有些相似的。只是手段和目的,截然不同罢了。”
烛火摇曳,将师徒二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这一夜的谈话,如同在张经纬心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恐怕很久都无法平息。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网,将自己、父亲、老师、乃至那位未曾谋面的邴先生,都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