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县令居所内,烛火摇曳,将张经纬来回踱步的身影投在粉墙上,忽长忽短。
皇甫灵正坐在窗下绣着一方帕子,针线在指尖穿梭,终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柔声问道:“夫君,你自打回家就开始来回踱步,地板都快被你踏出条沟来了。是衙里遇到什么棘手的烦心事了?”
张经纬脚步一顿,重重叹了一声,走到她身旁坐下,欲言又止:“确实有件顶烦的事……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激动。”他搓了搓手,试探着开口:“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我在外面,可能有了个孩子,你…你能不能接受?”
皇甫灵捏着针的手悬在半空,愣了一下,随即勉强扯出个笑容:“啊?孩子?确…确定是你的吗?”她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针线活,声音轻了几分:“正好……反正我这身子也生养不了了,若真是张家的骨血,接回来,正好能延续香火。”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张经纬语气加重了些。
皇甫灵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我也没有说笑。要真是你的,就堂堂正正接回府里,好好养着。”
“唉,问题就在于,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张经纬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皇甫灵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瞥了他一眼:“你看,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啧!这,这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张经纬一时语塞,转头朝门外喊道:“钱明!钱明!你进来跟她说!”
一直守在门外的钱明硬着头皮进来,一脸正经地将今日在医药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主母。
皇甫灵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手中的绣活也搁在了膝上。待钱明说完,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意:“为什么会是她呢?一介娼妓!”
“这事儿处处透着蹊跷!”张经纬急忙辩解,“我敢对天发誓,那晚我绝没有碰过她!”
皇甫灵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道:“事已至此,争执无益。先将她接进府里安置住下,等孩子生下来,一切自有分晓。”
张经纬有些意外地看着妻子的背影:“你……倒还挺大度。”
“我能不大度吗?”皇甫灵转过身,嘴角带着一丝讥诮,“你才张榜替我寻医问药没多久,转眼就有孩子找上门来,多好啊?真是心想事成。”
张经纬顿时变了脸色:“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自己暗中做了局一样!”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皇甫灵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们成婚这么久,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张经纬又急又气。
“才几个月而已,也没那么久。”皇甫灵冷冷道。
“你!”张经纬气得胸口起伏,“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但你绝对不能这样污蔑我!”
“我污蔑你?”皇甫灵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我一直知道你喜欢她,一直都知道!你为了她,连世子都敢往死里打,命都可以不要!”
“我是为了她?”张经纬猛地提高声音,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积压的情绪,“皇甫灵,我告诉你吧,那晚我揍世子,是因为你!”
皇甫灵怔住了:“为了我?你胡说什么?怎么就为了我?”
张经纬脱口而出,“因为世子喜欢你!”
“你少放屁!”皇甫灵厉声打断他,脸颊因愤怒而涨红,“张经纬,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你想纳妾你就纳,何必往我身上泼这等脏水!”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淌得更凶:“你还没开府立宗之前,不就想着要休了我吗?要不是我爹当时派兵把你围在府里,你怕是早就跟那个花魁娘子比翼双飞、天长地久了!”
“胡说八道!”张经纬怒吼。
“我是不是胡说,你随便去云州城里拉个人问问!当时满城的风言风语,谁不知道你张孝廉冲冠一怒为红颜!”皇甫灵说完,再也忍不住,抹着眼泪转身就跑回了内室,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只留下张经纬独自站在厅中,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胸口剧烈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来。
……
皇甫灵冲回房内,扑到锦榻上,将脸深深埋进那只绣着鸳鸯的软枕里,压抑已久的泪水顷刻决堤。她不明白,为何每次只要一沾上那个叫凝香的妓女,自己就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所有冷静与端庄都土崩瓦解。
记忆中,小时候的棋哥哥总会耐心陪她扑蝶、教她认字。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明亮的少年身影越来越多地消失在花楼的方向。嬷嬷们总在她耳边低语,说那里有位天仙似的花魁,没有一个男人能逃过她的温柔乡。那些话语像细针,早早扎进了她心里,多年来早已化脓,一碰就痛彻心扉。
门外传来张经纬焦急的捶门声,木门被他捶得砰砰作响,几乎要散架。 “灵妹,我错了!灵妹!”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是我不该吼你!” “灵妹,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灵妹!”
守在门边的小丫鬟豆芽实在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小声嘟囔:“老爷,这门……是往外拉的。”
捶门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一声尴尬的轻响,门被猛地拉开。张经纬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的,他快步走到榻前,毫不犹豫地俯身,将那个哭得颤抖的身子连同枕头一起,紧紧圈进自己怀里。
他的拥抱那样用力,却又带着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他的下巴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 “对不起,灵儿,是我混账,是我口不择言。” 他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语气里充满了懊悔和心疼:“我吓着你了,是不是?我跟你发誓,我再也不会对你大声一句。你要打要罚都行,别哭坏了身子……”
皇甫灵在他怀里抽噎着,声音闷闷的,充满了绝望:“要不……你还是休了我吧。我做不到……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娶平妻,看着她登堂入室……”
“胡说!”张经纬立刻打断她,手臂收得更紧,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不休!这辈子都不休!我也绝不娶别人!张经纬此生,有灵没一人足矣!”
“那…那孩子怎么办……”她一想到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悲从中来,再次失声痛哭,“呜哇哇……”
“交给我,灵儿,一切都交给我。”他低声承诺,指腹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目光坚定而温柔,“我会查清楚,我一定会想出两全的办法,绝不让你受委屈。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就在这时,钱明蹑手蹑脚地出现在门外,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一刻:“少爷,元亮……元亮他回高阳了。”
张经纬手并未松开皇甫灵,只是眉头微蹙,目光投向门口,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