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石散案的尘埃落定,让“张经纬”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一路震荡至京城。茶楼酒肆,勾栏瓦舍,说书人的醒木拍得山响,唾沫横飞间,尽是“张青天智破迷案”、“小县令勇斗豪强”的传奇。贩夫走卒听得入神,连深宫红墙之内,也悄然流传着几册墨香犹新的“话本子”。
御书房内,熏炉吐着宁神的淡香。少年天子司马罡正趴在宽大的紫檀御案上,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堆积的奏章淹没,唯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摊开在奏章上方的一册话本。薄薄的册子,纸张粗糙,印着“高阳奇案录”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他看得津津有味,小嘴微张,时而紧张地攥紧拳头,时而又因张经纬的机智而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破案的是他自己一般。
“嗯!好!好一个忠犬必吠!”看到精彩处,小皇帝忍不住拍了下桌子,震得笔架上的玉管狼毫轻轻晃动。他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侍立一旁、面白无须的太监总管,带着孩童索要糖果般的急切:“大伴,这样好的话本,还有吗?朕还要看!要天天看!”
太监总管脸上堆着谦卑又为难的笑,躬着身子,声音又轻又软,像怕惊扰了什么:“万岁爷……宫里头能寻摸到的,就……就这些了。奴才翻遍了各处的书库,实在……实在找不到更多了。”
“怎么会?”小皇帝小脸一垮,满是不解和失望,“不是说张经纬的故事,京城里都传遍了吗?茶楼里说书的,一天能说好几场呢!” 他小小的年纪,已隐约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束缚,连听个故事都不得痛快。
“那是因为……此案涉及勋贵宗亲,御史台在各地开始打压舆论。不久这股风云便消散了。”
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有力的声音,如同古钟低鸣,骤然在御书房门口响起,打断了太监总管的嗫嚅。
小皇帝闻声,脸上顿时阴霾尽扫,像见了救星般,惊喜地跳下御座:“祖舅公!” 声音里满是亲昵和依赖。
来人正是执掌中枢台、权倾朝野的赵明诚。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一身深紫色蟒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他办公的中枢台就在太极殿,离这御书房不过几步之遥。此刻,他迈步进来,目光扫过御案上那显眼的话本,又落在小皇帝兴奋的小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了然。
赵明诚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带着长辈的温和,却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咱们的小万岁,整日里就惦记着看这些市井传奇话本了?今日大学士告假,许你半日闲暇,可不是让你这般‘休养’的。来,让老臣考考万岁昨日的功课背熟了不曾?”
一提到功课,小皇帝刚才的兴奋劲儿瞬间蔫了,小嘴撅得老高,委屈巴巴地抗议:“祖舅公!好不容易才得一日清闲……朕……朕就不能看看喜欢的话本子么?整日里不是之乎者也,就是治国平天下,烦也烦死了!”
“烦?”赵明诚脸上的温和敛去几分,目光变得深沉而严肃,他走近几步,看着眼前这个身量尚未长足、却已肩负天下的孩子,“因为您是皇帝,是陛下,是这万方黎民之主!故而您要比旁人多吃十倍的苦,多受百倍的约束!享常人不能享之尊荣,亦要担常人不能担之重任!这闲暇,于您是奢侈,而非理所应当。”
这番沉甸甸的话,像巨石压在小皇帝稚嫩的心上。他眼圈一红,带着孩子气的怨怼和委屈,小声嘟囔道:“早知道当皇帝这么累……这么不自在……当初我就不当了!” 这话语带着童言无忌的任性,却也透着一丝深沉的疲惫。
“哈哈哈!”赵明诚被他这话逗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和不容置疑,“我的小万岁哟,这话可万万说不得!” 他收敛笑意,正色道,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这九五之尊的位子,岂是您想不当就不当的?从您尚在娘胎之中,天命便已注定,您生来就是要坐这龙椅,掌这乾坤的!”
小皇帝低着头,踢着脚下的金砖缝,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小脸,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平:“那……那为什么……我娘就不能是太后呢?”
这突兀而敏感的问题,让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脸色瞬间煞白,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大气不敢出。
赵明诚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小皇帝,仿佛要穿透那层稚气,看清他心底真正的想法。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怎么?陛下觉得,如今这位太后娘娘……待您不好?”
小皇帝被赵明诚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怵,但积压已久的情绪还是冲口而出:“太后……待朕是很好,衣食无忧,用度不缺……可……”他咬了咬嘴唇,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可总觉得……没什么感情。她待朕极是严格,稍有懈怠便是训诫。还常常……常常拿朕跟其他几位皇叔家的堂兄弟相比,说他们如何勤勉,如何聪慧……有时候,朕真的想……想跟她说,让她选她喜欢的皇子当皇帝好了!朕……朕不想比了!”
这近乎“禅让”的惊人之语,让整个御书房陷入了死寂。太监总管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
赵明诚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沉默片刻,并未如太监总管预想的那般震怒,反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他走近小皇帝,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皇帝平齐,苍老而有力的手轻轻按在小皇帝稚嫩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郑重:
“小万岁,这种‘让位’的话,往后切莫再提!此乃懦夫之行径,绝非帝王胸襟!您不是最喜欢那张经纬吗?您觉得他如何?”
提到张经纬,小皇帝黯淡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他是大英雄!善用奇招,敢查大案,不畏强权!”
“是啊,”赵明诚循循善诱,“陛下可愿像他那样,做个顶天立地、护佑百姓的大英雄?”
“当然想!”小皇帝用力点头。
赵明诚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可陛下知道吗?为何,所有人都说,当年那位收复了北云十六州的晋王,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小皇帝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和不服气。
赵明诚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陛下要记住,真正的英雄之名,在于万民心中,在于他们是否因你而得安稳,是否因你而感念。而不在于口耳相传的溢美之词,更不在于一时一地的权势煊赫!那张经纬破案安民,百姓称颂,这便是他的英雄处。晋王开疆拓土,功在社稷,亦是英雄。英雄各有其道,但其根,皆在于一个‘民’字!陛下若能以民为本,励精图治,将来功业,又岂是他人可比?”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冲散了小皇帝心头的委屈和不平。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祖舅公,眼中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他整了整身上小小的龙袍,后退一步,竟对着赵明诚,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学生礼:
“朕……朕知道了!谢祖舅公解惑!” 神情认真而庄重。
“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 赵明诚慌忙起身,连连摆手,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忙对着小皇帝躬身还礼,“陛下折煞老臣了!君臣有别,礼不可废啊!” 他直起身,脸上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袍袖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神秘兮兮地在小皇帝眼前晃了晃。
“陛下,您看这是什么?”
小皇帝眼睛一亮,刚才的沉重一扫而空,惊喜地叫出声:“哇!是糖瓜子!” 那是宫外最寻常不过的小零嘴儿,对他这深宫中的天子而言,却比任何珍馐都要稀罕。
赵明诚笑眯眯地将油纸包塞进小皇帝手里:“吃完这一小包,咱们就开始做功课,可好?”
小皇帝紧紧攥着那包带着体温的糖瓜子,感受着粗糙油纸下甜蜜的硬块,又抬头看了看祖舅公温和而带着期许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
“嗯!”
御书房内,方才的沉重气氛被这包小小的糖瓜子悄然驱散。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小皇帝珍惜地剥开一粒糖瓜子,含在嘴里,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仿佛也驱散了帝王之路上的些许苦涩。而赵明诚则重新拿起一本奏章,目光沉静,开始履行他身为帝师与辅政大臣的职责。这深宫之内,权力的冰冷与亲情的微温,交织成一幅复杂而真实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