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短暂的死寂被沉重的脚步声打破。张经纬重新回到大堂,脸色依旧阴沉,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更冷静、更危险的火焰。他径直走向主位,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被重新带上堂、依旧穿着那身污秽道袍的沈开阳。
张经纬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惊堂木裂开的缝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沈仙长……好手段啊。手伸得是真长。这河东道的‘名状师’元堂镜,都能被你请来高阳搅局……想必,这一天,你等了许久了吧?”
沈开阳微微抬头,尽管形容狼狈,眼神却依旧带着一丝倨傲:“张大人,您是官,我是民。民籍之人,身陷囹圄,请状师为自己辩护,乃是我朝律法赋予的权利。这有何不妥吗?”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张经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权利?对,权利……说到权利”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你们九君教,本源于‘太上玄灵教’,那是前朝开国皇帝张凌所创的正朔道门,研究天文历法,观测星辰运转,何等清贵!黄道王朝末年,玄灵教内部分崩离析,被五大教主分裂为‘五斗星’。黄朝覆灭,‘五斗星’亦如流沙散尽。而你九君教,不过是其中‘北斗’一脉的残存余孽罢了!”
此言一出,沈开阳眼中那丝倨傲瞬间凝固,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堂下元堂镜也皱起了眉头。
张经纬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如同揭晓一个尘封的秘密:“北斗世人皆知有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你九教历经几代‘努力’,观测到还有两颗‘辅星’与北斗相随,有出九星之数……这,便是你们最大的‘成就’了吧?可惜啊,你们不思弘扬正道,精研天文,却以此为由头,创立新教,蛊惑人心!你们共有九位教主,自封为‘星官’,而你——”张经纬的手指猛地指向沈开阳,声音陡然拔高:
“沈开阳!你便是第六教主,‘北极武曲星君’!你的本名,应该姓纪!本官在你们教中名册上看得清清楚楚——‘北极武曲纪星君,即开阳星’!”
沈开阳脸色终于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淡然倨傲,而是透出一丝震惊和被人窥破秘密的阴鸷,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你……你从何处得来这名册?!”
张经纬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丝玩味:“一队行踪鬼祟的道士,携带此册,想去淮南总坛献宝。可惜运气不好,被我岳父大人设在云州东侧的布防关卡给拦下了。他们若是乖乖去太源分坛,或许还能多逍遥几日,偏偏要撞在这枪口上。”
沈开阳眼神闪烁,似乎在急速思索:“关于我九君教的这些‘往事’,想必也是他们告诉你的吧?”
张经纬轻轻摇头:“这倒不是。那些个道士骨头软得很,还没来得及说这些就吓瘫了。本官有位至交好友,博闻强识,天文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通,酒量嘛……比我稍逊一筹,其余方面,啧啧,实在是让本官望尘莫及。” 他脑中闪过高颎在酒宴上微醺时,如数家珍般剖析九君教源流的情景。
沈开阳似乎重新找回了某种底气,挺直了些脊背,声音带着一种宗教狂热特有的偏执:“我九君教顺应天时,为天下苍生开辟仙缘!天耀九星,便是对我教存在最有力的明证!此乃天命所归……”
“打住!”张经纬猛地挥手,如同要斩断那蛊惑人心的声音,脸上充满了厌恶,“本官没兴趣听你在这里妖言惑众、传你那套歪理邪说!” 他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如刀锋,直刺沈开阳心底:
“你们在高阳,借着这‘仙缘’的名头,害死了多少人?!累累白骨,罄竹难书!这些本官暂且按下不表。本官现在只问你一件事——你们为何还要杀石锦程?!石家这些年对你们九君教,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庇护有加,堪称是你们在高阳最大的靠山!石崇山更是你们忠实的‘信徒’!你们为何要害死他家的嫡长子?!”
沈开阳被问及石锦程,脸上瞬间涌起一股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鄙夷与戾气,声音也变得尖利刻薄:“因为他该死!!!”** 这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怨毒。
“一个不学无术、只会仗着家势作威作福的草包废物!他凭什么对我教指手画脚?!凭什么觉得我九君教是他石家的私产?!连他老子石崇山见了我,也要恭恭敬敬称一声‘仙长’!他石锦程算什么东西?!竟敢在我面前颐指气使,妄想做我教的‘主人’?!” 沈开阳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僭越的念头,很危险!非常危险!必须清除!”
张经纬看着沈开阳这副因私愤而扭曲的面孔,忽然觉得无比讽刺,竟忍不住嗤笑出声:“呵呵……所以,你一直都想杀他。你给他的五石散,从来就不是什么‘仙丹’,而是精心调配的、足以致人死命的毒药!剂量一次比一次狠!甚至——”他眼神变得冰冷,“你还想借本官的手除掉他,故意纵容他在本官眼皮底下犯事,想让本官一怒之下判他个斩立决?可惜啊,本官虽然厌恶他,却更厌恶被人当刀使!抓了放,放了抓,让他像只跳梁小丑在你面前蹦跶……想必,也让你这高高在上的‘仙长’,很是恼火吧?”** 他摇着头,语气充满了戏谑,“如此想来,这位石大公子,还真是……好难杀啊!”
元堂镜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眼看沈开阳被张经纬一步步引向自我暴露的深渊,再也忍不住,急切地高喊:“大人!您这是赤裸裸的诱供!沈开阳!你快闭嘴!不要再说了!”他急得额头冒汗,恨不得上去捂住沈开阳的嘴。
沈开阳却仿佛完全没听到元堂镜的警告,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张经纬,那眼神中狂热与审视交织,竟透出一种惜才的目光:“张经纬……你不该困在这小小的七品县令之位上呕心沥血!太屈才了!”他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力,“从我在高阳楼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到,你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那是天命所钟的气象!”
张经纬眉毛高高挑起,像是听到了最荒诞的笑话:“咋的?沈大仙长,这是要拉本官入伙,跟你一起当星官啊?”
沈开阳眼中狂热更甚,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蛊惑:“不!我会尊你为主!真正的‘北辰之主’!我在教中,还有三位星官死忠,皆是我的同宗师弟,修为深厚,定会全力辅佐于你!你岳父皇甫大人,手握云州精兵,雄踞一方!若有他相助,振臂一呼……” 他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煽动性,手臂猛地一挥,“这天朝的江山,未必不能改姓!这天下,不是不可以……”
“你是真傻逼啊!!!” 张经纬再也听不下去,猛地一拍惊堂木那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丝,厉声打断!他指着堂外黑压压的人群,又指向负责记录的刀笔吏,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颤抖: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有多少只耳朵在听着!这公堂之上,明镜高悬,还有书记官在记录!你居然……你居然敢在这煌煌国法之地,讲出如此大逆不道、诛灭九族的疯话?!你脑袋里装的是屎吗?!”
沈开阳被张经纬痛骂,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一丝诡谲而自信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怕什么?杀了他们便是!封住所有人的口!张大人,你以为我九君教只是高阳这点根基吗?我教众遍布北地十余郡县!信徒之中,非富即贵的乡绅土豪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一些朝廷命官,早已是我教虔诚信徒!人数何止数万?!有他们在暗中策应,有教中高手潜伏待命,有皇甫大人兵锋所指……大业何愁不成?!”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虚幻的皇图霸业。
张经纬看着眼前这个彻底陷入疯狂幻想的邪教头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反而变得异常冰冷,带着一种看死人的怜悯:“沈开阳,你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你讲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可都是要记在这堂审笔录上的。到时,你是要画押认罪的。”
元堂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绝望地摇了摇头:** 完了……彻底没救了……神仙难救!他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公堂之上。
沈开阳发出一阵低沉而得意的大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张经纬,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挑衅:“哈哈哈!张经纬,你不会杀我的!我敢打赌,你舍不得杀我!”
张经纬眼神一凝,心中警铃大作,声音却依旧冰冷:“哦?这么自信?凭什么?”
沈开阳笑容愈发诡秘,身体前倾,如同吐信的毒蛇,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就凭那些……被我炼制的‘活死人’!你舍不得他们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死去。” 他精准地戳中了张经纬心中最柔软也最焦灼的地方。
张经纬心脏猛地一抽,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他们……他们可以恢复?!你……你有解药?!” 那一直努力维持的冷静面具瞬间碎裂,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沈开阳看着张经纬瞬间失态的样子,脸上露出了胜利者般的、极其愉悦的笑容,他靠回椅背,慢悠悠地,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哈哈……我说‘可以’,你……会信吗?” 他抛下了一个致命的诱饵,却不肯给出确定的答案。
“将他押入刑房!!!” 张经纬的怒吼再次响彻大堂,这一次,声音里除了暴怒,更添了几分急切的疯狂!他指着沈开阳,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给本官看好了!不惜一切代价!撬开他的嘴!问出药人的解救之方!” 他此刻只想抓住那渺茫的希望,哪怕明知可能是陷阱!
沈开阳被衙役粗暴地架起,拖向侧门,他挣扎着回头,对着暴怒又焦灼的张经纬,发出最后一声充满得意与挑衅的大笑:“哈哈哈!张经纬!这局……终究还是我赢了!!!”**
那疯狂的笑声,如同跗骨之蛆,在空旷而压抑的公堂内久久回荡,伴随着张经纬粗重而愤怒的喘息,以及元堂镜那彻底绝望的叹息,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又充满不祥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