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问道“张大人,我儿子怎么了?”
他不再是之前的超然,而是属于一个痛失爱子的老父最原始的悲怆与质问。他死死盯着张经纬,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元亮则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折扇“唰”地指向张经纬,声音尖锐而充满攻击性:“张大人!人在你县衙大牢里,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暴毙’?这下,你做何解释?!是监管不力?还是……另有隐情?!” 他刻意将“暴毙”二字咬得极重,瞬间将所有人的疑虑引向了最阴暗的方向。
张经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石锦程暴毙?!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虚,厉声喝问跪在地上的衙役:“怎么回事?!细细讲来!若有半句虚言,本官剁了你喂狗!”
那衙役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道:“回……回大人!这不快到午时了,小的……小的按规矩去死牢放饭。等……等到了石锦程那间牢房前……就……就看见他……他歪倒在墙角……小的……小的喊了几声没反应,拿灯一照……他……他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了!头上……头上老大一个血窟窿,像是撞墙撞的……嘴里……嘴里全是白沫沫……可吓人了大人!”他描述的画面血腥而诡异。
“撞墙?白沫?”石崇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向张经纬,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张棋!!我儿纵有千般不是,也轮不到你如此折辱虐杀!他即便该死,也该明正典刑!你……你竟让他在你牢中落得如此下场?!我需要个解释!!” 他浑身剧烈颤抖,若非腿脚不便,几乎要扑上来拼命。儿子的惨死,彻底击碎了他伪装的仙风道骨,只剩下一个疯狂而绝望的父亲。
张经纬被石崇山那怨毒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饶是他心志坚定,此刻也难免涌起一丝心虚和百口莫辩的憋屈。他确实想石锦程死,但绝不是以这种不明不白、授人以柄的方式!“石老……我没有……”他试图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就在这时,又一个巡捕连滚爬爬地冲进公堂,脸上是比刚才报死讯时更甚的惊惶,声音都变了调:“大……大人!大人——!外面……外面有大队兵马进城了!黑压压一片!看……看旗子,像是……像是皇甫将军的人马!”
“嗯!?他来啦?”张经纬心头剧震,猛地从座位上站起!“退堂!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擅动!石老……此事本官定会彻查,给你一个交代!钱明,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石锦程牢房!大海,随我出去迎候!”他语速极快地下令,试图稳住局面。
“大人!”元亮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步步紧逼,“恐怕有些不妥吧?石家公子在您牢中不明不白地死了,总得有个交代吧?您这就要退堂避而不谈,是心虚呢,还是觉得……皇甫将军能救你这顶乌纱帽。”
张经纬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元亮,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丝冰冷的警告:“元亮!皇甫将军乃云州主将,朝廷敕封的北侯!执掌一方军务,拱卫北疆!于礼制,我作为下官,得知其驾临,必须立刻前往跪迎!此乃朝廷纲纪,国法所在!你身为状师,连这点礼制都不懂?!还是说……你想公然藐视军威,挑拨军民关系?!” 他直接将一顶大帽子扣了过去,语气森然。
元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张经纬会如此强硬地搬出军法礼制。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恢复那副慵懒带刺的模样,折扇轻摇:“呵呵……学生自然知道。也罢也罢。”他目光扫过一脸悲愤的石崇山,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张经纬,“张大人请便。只是……学生也很好奇,就算是你岳父来了……在这高阳这盘死棋里,又能玩出什么样的名堂?” 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张经纬耳中,带着十足的挑衅。
张经纬不再理会他,拂袖大步走出公堂。梁大海紧随其后。公堂内,只留下悲怒交加的石崇山、眼神闪烁的元亮、惊恐不安的衙役,以及如同石雕般沉默却仿佛洞悉一切的哑女。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
县衙大门外,长街肃杀。
原本嘈杂的围观人群早已被驱散到远处,街道被肃清。一队队身披玄甲、杀气凛然的骑兵如同黑色的铁流,沉默地列阵于县衙门前,战马喷着响鼻,铁蹄偶尔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兵士们眼神锐利,面无表情,一股百战精锐特有的血腥和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为首的将旗猎猎作响,上面赫然是一个遒劲的“皇甫”字!
吏员和衙役们挤在县衙大门内,伸着脖子张望,窃窃私语中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
“我的天!真是北侯!皇甫将军!”
“听我阿爹说,当年北戎十万铁骑叩关,就是皇甫将军带着三千铁骑,硬是在云岭口杀了个七进七出,把北戎王庭的精锐都打崩了!那可是真正的大英雄!”
“是啊是啊!北戎那些蛮子,听到‘皇甫长水’四个字,小儿都不敢夜啼!”
“看这阵仗,果然威武啊!这才是咱们云州的将军!”
“嘿,你们忘了?这可是咱们大人的泰山!老丈人!”
“对对对!这下好了!有北侯坐镇,看谁还敢在咱高阳蹦跶!石家?算个屁!九君教?土鸡瓦狗!大人这回稳了!岳父大人是来给咱大人镇场子了!”
议论声中,张经纬快步走出县衙大门,梁大海紧随其后。
只见队伍最前方,一匹异常神骏的乌云踏雪战马上,端坐着一位身材魁梧如山岳的老将。他并未着全副甲胄,只穿了一身暗紫色麒麟纹箭袖锦袍,外罩玄色大氅,但那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磅礴气势,却比任何铠甲都更具压迫感。皇甫长水须发已见斑白,面庞如刀削斧凿般刚毅,一双虎目开合之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能穿透人心。
在皇甫长水的马后,一个极其狼狈的身影被一根粗大的铁链拴着脖子,如同死狗般拖行在地。那人浑身污秽,衣衫破烂,脸上带着淤青,哪里还有半分“九君教星官”沈开阳的倨傲和神秘?此刻他气息奄奄,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周围肃杀的军容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张经纬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官袍,快步走到皇甫长水的马前,撩袍便拜,声音洪亮而恭敬:“小婿张经纬,拜见岳父大人!”
皇甫长水那威严的目光落在张经纬身上,如同实质的重压。他并未立刻让张经纬起身,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冷哼:“哼!小子……” 声音不大,却如同闷雷滚过,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听闻我的灵儿病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张经纬心头一紧,知道这事终究瞒不过这位手眼通天的岳父。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岳父大人明鉴。灵儿……确是身体微恙。小婿与灵儿商量,始终不敢声张,就是怕岳父大人担忧,耽误了军中大事。” 他试图轻描淡写。
“哼!军中大事?”皇甫长水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里,“少给我打马虎眼!我看你是没照顾好她!让她在高阳这破地方受了委屈!” 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张经纬的伪装。
张经纬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岳父大人冤枉小婿了。有您派来的嬷嬷和护卫精心照料,灵儿现在被养得白白胖胖,气色好得很呢。前几日还闹着要去城外踏青,被小婿好说歹说才劝住。您若不信,待会儿见了便知。”
皇甫长水盯着张经纬看了几息,那沉重的压力让张经纬几乎要喘不过气。终于,他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行了,起来吧。少在这里跟我油嘴滑舌。” 他摆了摆手,示意张经纬起身。
张经纬暗自松了口气,这才直起身。他目光扫过被拖行在地、气息奄奄的沈开阳,心中明了,抱拳郑重道:“小婿多谢岳父大人出手相助!若非您神兵天降,擒获此獠,高阳此案,恐难竟全功!”
“哼!”皇甫长水又哼了一声,这次却带着点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对女儿),“你和高颎那臭小子这回可是给我一顿好折腾!为了配合你们演戏,诱这妖人现身,老子硬是换了一个整编营的布防!把最肥的几块草场让了出来当诱饵!你知道这得费多大劲吗?安抚士卒,调整粮道,还要瞒着军中的眼线!稍有不慎,就是哗变!” 他虽是抱怨,但语气中并无太多责怪,反而透着一股“为了女儿女婿老子认了”的豪气。
张经纬心中感动,更觉肩上责任重大。他深深一揖:“岳父大人恩情,小婿铭记于心!待此案了结,小婿定当亲自撰写奏折,将岳父大人运筹帷幄、生擒妖首、协助地方平定邪乱之功,详实上奏朝廷!定让岳父大人之功,彪炳史册!” 他许下了重诺。
皇甫长水那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捋了捋胡须:“哼哼,亏你小子还有点良心,知道写折子。” 他目光转向县衙大门,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行了,废话少说。人我给你带来了,是杀是剐,你看着办。灵儿在哪?带我去看看她!”
“岳父大人请!”张经纬连忙侧身引路。
皇甫长水翻身下马,动作矫健依旧。他看都没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沈开阳,只对亲兵随意吩咐了一句:“把这妖人扔进县衙,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 说完,便龙行虎步,在张经纬的陪同下,朝着县衙内院走去。铁甲铿锵,大氅翻飞,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让所有目睹之人无不心生敬畏。
而此刻,县衙公堂之内,气氛却更加诡异。石崇山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和皇甫长水那中气十足的声音,脸色变幻不定。元亮则摇着折扇,望着皇甫长水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低声自语:“野狗……皇甫长水……有意思。看来这盘棋……越来越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