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领着金珍和周晓峰,穿过码头区域,径直走向停泊在专用泊位的“东海号”万吨轮。几个正在岸边树荫下激烈讨论的身影注意到了他们,立刻停止了争论。
“咦?那不是江小儿吗?他们怎么往船上去了?”其中一人推了推眼镜,疑惑道。
“登舰时间到了?不会吧,通知不是说明天吗?”另一个也伸长脖子张望。
为首那位戴着厚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顿时一个激灵,急忙摆手:“别管通知了!快跟上,可别把我们落下了!这要是误了船,出不了国,那才叫冤枉!”
“对对对,董老说的是!这次去日内瓦的机会千载难逢,可不能出岔子!”几人连忙附和,脸上写满了对公费出国的渴望与急切,快步跟了上去。
江夏三人没有停顿,直接踏上了登舰的舷梯。董老一行人见状,也毫不犹豫地想跟着往上走。
“止步!”
两名在舷梯口站岗的水兵同时上前一步,抬手拦住了他们。
“哎?你们拦我们干什么?”董老顿时急了,指着已经走上甲板的江夏背影,“他们能上,我们为什么不能上?我们是代表团的成员!”
他身边一个同样年纪的友人也帮腔道:“就是!看清楚,这位是翻译组的董继先,董老!我们是上级指派的随行人员,凭什么不让我们登舰?是不是江夏跟你们说了什么?”
被称为董老的人挺了挺胸:“没错!小江同志!江夏!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撇下我们自己走?我告诉你,这次出国机会是组织定的,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越说越激动,试图引起甲板上江夏的注意,“把我们撇下,你自己去日内瓦风光?哪有这样的道理!”
然而江夏仿佛根本没听见,头也没回,带着两个年轻人消失在了船舱入口处。
董老感觉面子挂不住了,脸色涨红,还想大声理论,一名水兵已经将上了刺刀的步枪往前一递,虽然没有指向他,但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和威严的眼神极具压迫力:
“退后!禁止喧哗!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登舰!”
就在这时,另一侧的通行悬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位肩章鲜明的海军将领,正极为恭敬地陪同一位身着普通深色中山装、戴着宽檐帽的老人走下来,看样子是刚刚结束视察,准备离场。
董老一眼认出那位海军将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多想那位老人是谁,立刻整理了一下衣领,挤出一个笑容就快步迎了上去,想绕过卫兵的阻拦。
“首长!首长您留步!”他声音急切,“您来得正好,您给评评理!我们是代表团的翻译组成员,这位江夏同志他能提前登舰,为什么我们就不行?这分明是……”
他话未说完,那位戴帽子的老人闻声,脚步微微一顿,帽檐下的目光随意地扫了过来。
同时,也露出小半张饱经风霜却异常刚毅的侧脸。
就这平淡无奇的一瞥,却让正喋喋不休的董老如同被瞬间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张好几年没有公开露面的面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位海军将领眉头微蹙,略带不悦地看了董老一眼,随即又转向老人,姿态依旧恭敬,准备护送他继续离开。
董老身后的友人还不明所以,焦急地拉扯着他的胳膊:“老董!老董你怎么了?你倒是跟首长说清楚啊!”
董老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艰难地抬起颤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手指,指向那个即将坐上吉普车的、挺拔如松的背影,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是他……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花园反省嘛?”
友人顺着他的目光仔细辨认,几秒后,脸上也瞬间血色尽失,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硬生生压了回去。
吉普车车门关上,无声地驶离了码头。
舷梯口的卫兵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呆若木鸡的董老一行人,声音依旧冰冷:“未经许可,禁止登舰。请退回到安全线以外。”
“啪啪啪……”刺刀斜斜挑出。
这一次,董老和他身边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异议,乖乖地退后了好几步。
小吉普平稳地启动,沿着码头区的道路驶去。五月的海风带着任性的劲儿,顽皮地钻进车窗,副驾驶座上那女孩低低惊呼一声,宽檐帽险些被风带走,她连忙伸手按住。
但风儿却已得逞,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瞬间被撩起,发梢竟奇异地夹杂着几缕若隐若现的灿烂金色,如同阳光穿透深林留下的印记,在车窗外飞扬飘荡,与港口咸涩的风缠绕共舞,勾勒出一幅动人心魄的剪影。
可惜,这美好的一幕,欣赏到的,只是后排车厢的两位老者。
车内,坐在后排正中、帽檐压得很低的老者,透过车窗回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东海”号巨舰,冷哼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怎么,这次出去的代表团,翻译队伍里就挑不出几个年轻人?尽是些……”
身旁的海军大佬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接口道:“具体安排不清楚,听说是上面统筹的。
不过据我了解,那几位老同志,据说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意大利语和罗曼什语专家。现在国内精通这两种冷门语言的人才凤毛麟角,只能请这些‘老葱’出马凑数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有领导指出,这次IEc大会,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个‘小联合国’。正好可以利用这个舞台,为我们日后重返那个更大的国际场合,做一次预演和练兵。要‘农村包围城市’,也要‘不打无准备之仗’嘛……”
老者听了,花白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把我这‘反省’的人叫出来统筹。我还以为是‘诗人’同志又想偷懒了。”
“嘿嘿嘿,”海军大佬侧过身子,温热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了握老人枯瘦却依然有力的手。
“‘诗人’同志可说不出这么高屋建瓴的话。说这话的人,此刻正在我家里,等着尝尝我婆娘做的家常菜呢。您看……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老人神色骤然激动,胸膛微微起伏,好半晌才强行平复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去!一定要去!只是……这么贸然登门,会不会太打扰……”
海军大佬笑盈盈地,没有直接接话,等车内的沉默酝酿了片刻,才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那位不点头,不发话,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邀请您啊……”
又是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在车内蔓延。
海军大佬看了眼身旁呼吸又重新变得急促起来的老人,忽然伸手,带着几分戏谑地捅了捅前排女孩的肩膀。
“诶,木兰,”
“刚才码头上,看见小冬冬费心巴力给你找的那个‘丈夫’了没?觉得咋样,还像那么回事吧?要不要我现在掉头,把你送回去,让你再凑近点,看仔细点?”
木兰闻声回头,宽檐帽下的眼神清亮坦荡,没半分少女的忸怩,反而带着特有的干脆:“司令叔叔别拿我打趣!
谈不上‘找’,我早就认识他。”
“哦?”
“前年海参崴那档子事,有人偷带他的技术资料想出境,还是我去截的。”
海军大佬愣了愣,随即拍了下座椅:“原来还有这层渊源!我还以为你们俩是头回有交集,没想到木兰你早帮过江夏的忙。”
“是了,上次本来接的是你,结果捞起来两个‘老巢’的落水狗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接到你一切如常的信,我才放下心……原来是这么回事!”
“至于其他,”木兰重新望向前方的道路。
“首长,现在掉头回去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确保代表团安全抵达日内瓦,任务优先。个人的事,这件事办妥了再说!”
“诶唷……不耽误嘛!正好一路走,要在海上漂一个多月呐,想当初,我和你修阿姨还不是一个月就那啥了……”
老者笑眯眯的说道,只不过这个名字说出来,让木兰沉默了一下。
海军大佬则是忙着打断:“诶诶诶,这您可说错了。那小子可不出门,要不,也不会让他跑到这来搞什么临时培训了!”
“不出门?他……他的情绪怎么样?”
“这您倒不用担心,那小子说那边人随地大小便,他才不想去尝臭味……”
“这小子从哪听说的这些……”
“哈哈哈,不知道。”
两位大佬就此展开了讨论。
倒是木兰听了眉头一挑:嘿,这个小弟弟,还蛮有意思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