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偏厅
这是所有人吃得最难受的一餐饭,桌上由于有肉,有酒有菜,白米饭管饱,可是桌前坐着的人都只低头往嘴里塞东西,没有人言语。根本没有那种弟兄相隔数月再相见,热闹喧哗的场景。
待心事重重的林宗泽放下手中碗,他才发现,几乎整桌子的人早就吃完,此刻,都静静的坐着。
“都吃饱了吗?”林宗泽轻声问道。
“吃饱了!”
“饱了!”
众人纷纷应道。
扭头看看窗外,将暗未暗的天色,林宗泽犹豫片刻:“既然都吃饱了,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许老弟,你陪我在城里逛逛?”看到正要起身的许山海,林宗泽出言挽留。
听到林宗泽的话,许山海点了点头又坐回椅子上。厅中的其他人,识趣的纷纷起身往外走。哪怕是再不长眼,他们也知道,林宗泽有话想要单独与许山海说,尤其,是经过下午大堂中的那一番争吵之后。
走到前院的王恩祖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身后,他在等着后面的吕耀辉跟上来。
“我们要不要跟着?”王恩祖一边说,一边朝偏厅努了努嘴。
“三哥没叫留下,你跟着干嘛?”在大堂中睡了一个多时辰的吕耀辉,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我是担心他们两个再吵起来,到时候连个劝架的人都没有。”王恩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下午在大堂中,在面对许山海、王恩祖、吕耀辉、江波强硬的态度之下,林宗泽最终做出了妥协,找了一个“连着多天赶路”的借口,亲自结束了这场关于“杀俘”的争吵。
可是,结束争吵是一回事,谁也不知道,林宗泽心中有没有真正的把这件事放下。
“你由他们去吧!兄弟间吵过就算,都不是小孩子。”吕耀辉倒是心宽。
“再说了,那不还有小虎他们跟着吗?你有啥可担心?你要是真不放心,咱们到到台阶那儿喝酒,等着他们。”说罢,吕耀辉变戏法般的从宽大的袖子中摸出一个小陶罐,这罐酒,是方才从偏厅出来时,他趁人不注意,带出来的。
“走!”
“走!”
海滩边,距离海平面一人多高,橘红色、硕大的太阳映红了整个海面。阵阵海风,带来远处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
脚踩着细沙,嗅着海风那淡淡的腥味,林宗泽、许山海一前一后的走着,在他俩身后,小虎以及几个亲兵远远的跟着。
“老弟,哥哥我一时冲动了,我没想到你把所有安南人处置掉,背后还有如此多的深意!”终于,林宗泽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老哥,这怨不得你,主要是之前事急从权,我也是被一步一步推到那个境地,才下令杀俘。”随着林宗泽对他称呼的改变,许山海也不再叫林宗泽“林大哥”。
一边说,许山海一边小心的脱下脚下的布鞋:“有些话,下午当着众人的面,我不好说。事实上,当时下令把安南人统统处死,还有两个原因。”这鞋是沈南秋亲手所做,许山海着实舍不得穿着它走在沙滩上。
林宗泽有些疑惑的停下脚步,问道:“还有其他的缘由?”。
“老哥,你想一想,恩祖和罗桐的人加起来都只有五六百,其他都是小垌主的人。而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大队人马啥时候才能联系上,小垌主毕竟只是来帮忙,恰巧碰上这个机会,万一他要带人走,那么城外的三千俘虏,城内的小三千安南人,光靠恩祖他们,很难应付下来。这是其一!”看着缓缓西沉的夕阳,许山海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你之前跟我说过,杀村中那些大户,是为了立威。我下令杀光安南人何尝又不是立威?我要在所有人面前立威,其中也包括那些僮人!”
“当时,他们势大,即便小垌主没有想法,但是,谁敢保证,他的手下有没有人心生觊觎?并且,命令是我下的,但是,杀人他们都有份,如此一来,还把他们与我们‘绑’在了一起。”说罢,许山海蹲下身子,抓了一把细沙,然后看着沙子从指缝中流下。
许山海的一番话,属实震惊到了林宗泽,只见他过了许久才收起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连声赞叹道:“高!高!高!”。
“终究还是读书有用!”林宗泽由衷的感叹。
“老哥莫夸我了,当时的情景,如果换做是你,也一样会这么做,甚至还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应付。”许山海抬头,冲林宗泽笑了笑。
“那些僮獠现在何处?”林宗泽突然想到,自己这一路过来,根本没见到一个僮人。
“小垌主急着回山里成亲,前几日便带人赶回去了。”许山海答道。
说罢,两人又沉默着继续前行。
林宗泽的沉默,主要是他需要时间慢慢的消化刚刚许山海的话,要知道,如果不是许山海亲口说出来,他万万想不到,许山海还有如此深的心机。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在沙滩上走出去很远,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忽然,不远处,几间小屋子映入林宗泽的眼帘,那几间小屋,正是之前安南人用来堆放盐巴的地方。
看到小屋,林宗泽停下了脚步问道:“老弟,既然拿下了这里,你是打算守,还是像新宁州那般?”。
林宗泽话中的意思是询问许山海,关于永安州,是坚守还是如新宁州那样可以随时放弃?
许山海停顿了一下,片刻之后答道:“我听老哥你的!不然我也不用让立峰差人请你过来了!”。
许山海的回答十分巧妙,不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还隐含着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虽然两人之前有过一些误会,而永安州也是自己带人打下来的,可是,他许山海依旧认林宗泽为国兴军的话事人,自己依旧听从他的号令。
“这里是你带人打下来的,你有什么想法,老哥听你的!”林宗泽不是个没脑子的人,许山海的话外之音,他不可能听不出来,但是,既然许山海敬了他一尺,那么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更要还许山海一丈。
许山海咧开嘴笑了起来,由衷的说道:“老哥!你是当家的话事人,无论如何,我都听你号令!”。
许山海的话在外人听来平淡无奇,可是,没人知道,就是这两句话,宛若一块巨石狠狠的击中了林宗泽,此刻林宗泽的心中,犹如厚厚的乌云突然裂了一道缝,一道明亮的阳光照进了他的心田。
因为,许山海话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那就是“无论如何,许山海都以林宗泽的马首是瞻,以林宗泽的号令行事!”。
就这么两句话,彻底的击碎了林宗泽心中对许山海曾经的猜忌和忌惮!
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亲兵,他们原本担心,走在前面的两个“大爷”一言不合又会吵起来,可是,这一路走来,他们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亲兵们终究都只是二十左右的小子,在他们之前的人生中,只在以家为中心的方圆数十里活动,现在能见到大海,能看到从未见过的景象,没过多久便暴露了他们的天性。
他们有的趁人不备抓一把绵密的细沙,有的偷偷的拾起脚边从未见过的贝壳,更有眼尖的想伸手去抓在沙滩上跑得飞快的寄居蟹。
半晌,林宗泽诚恳的问道:“就当是老哥问问你的想法,老弟,这里你想作何打算?”。
“呃……既然老哥问到,那我就直说了!”许山海犹豫了一下。
“我觉得永安州必须留在我们手中!”许山海言简意赅。
“哦?这里面有何说道?因为,在我看来,这里三面被围,一面临海,怎么看都是死地啊?”林宗泽抛砖引玉,先是说出心中的顾虑。
许山海没有答话,而是蹲下身子,用手在沙子上画了几根线条:“老哥,你说的三面被围确实没错,可是,从俘虏的口中得知,他们曾在数十里外被官军击败,官军本可以乘胜追击,直接把永安州拿下,但是,不知为何却撤走了。”
“之后,我们又听说,此番官军的目的应该只是驱逐安南人,朝廷并没有与安南人撕破脸开战的打算。所以,才会放着大好的机会,却匆匆撤退。”
“嗯,不用听说。官军已经撤了,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一拨又一拨的官军往南宁府的方向去了。”林宗泽确认了许山海的猜测。
“所以,永安州看似三面被围,但事实上,只要我们不主动出击,官军只会认为,这里依旧还是安南人的地盘。再有一点,从上思州到这里,中间的地盘归属广东布政司(此时,钦北防等地仍属广东管辖),即便有什么变故,要从广东调兵过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防备。”许山海又在线条旁边划了一道粗线。
“另外一点就是防备安南人跨海而来,但是,老哥,有所不知,安南人的船队已经被我扣下,起码数年之内,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再造新船。”说完,许山海起身,伸手遥指远处的栈桥,以及那些依稀可见的船只。
“最后一点,有了海滩我们可以晒盐,有了港口我们可以慢慢的把海上买卖做起来。我想不用多久,军饷的事便可彻底解决!”憧憬着可以预期的未来,许山海眼神有些失焦,也有些走神。
“好!”林宗泽右拳狠狠的击在左掌上。
“就按老弟你的想法来!这里便交给你了!”听完许山海这有理有据的分析,林宗泽与他一样看到了希望和未来。
“定不负老哥期待!”许山海抱拳,冲林宗泽深深的作了一个揖,郑重其事的接下来这份“差事”。
“只是……。”林宗泽突然停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许山海疑惑的看着林宗泽。
“只是眼下这城中的人手属实太少,我担心,万一有事,你们要吃亏!”林宗泽皱了皱眉。
“这样吧,我差人去知会大锤,让他把他的人转移过来,这样即便有事,你们也能撑到我们赶来。”不得不说,林宗泽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了永安州现在的薄弱之处。
“行!一切听老哥的安排!”许山海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