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晨曦,似乎都带着一种与前些时日截然不同的粘稠热度。并非盛夏的酷暑,而是一种无形无质、却几乎能点燃空气的躁动与狂喜,“山东大捷”的消息,在昨夜步军衙门的兵丁一整夜的嘶喊宣扬之下,如同野火,一夜之间烧遍了北京内九外七的所有街巷。
昨日还死气沉沉、户户紧闭门窗,仿佛随时准备办丧事的京城,今日竟像是猛地活了过来,而且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歇斯底里的亢奋,许多之前还随时准备逃亡的旗人权贵,穿着压箱底最鲜亮的衣裳招摇过市,彼此见面不再愁苦问候,而是朗声大笑,“大清万年”的喊声也不时在街巷之中响起。
往日里因为出城逃亡的官吏权贵太多而专门管制的城门,如今也已经撤掉了增设的兵丁,出城的队伍却大大减少,反倒有许多跑去乡下或周边城镇观望情势的官吏权贵又悄悄跑了回来,东郊的白莲教法坛也是骤然人流如织,原本对白莲教这些乡野小教不屑一顾的八旗贵胄,都跑来凑个热闹,捐献香火,乃至当场入教的都不少。
一种被巨大恐惧压抑太久后骤然释放的虚妄自信,弥漫在空气里,甜腻得令人发慌。
东厂胡同里,同样有狂喜的旗人跑上大街不停的喊着“大清万胜”,万斯同在书房里提着笔,听着外头的喊声,墨水顺着笔尖滴下,在宣纸上染出斑斑点点,万斯同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稍稍收拾了桌子,朝外头吩咐道:“四妹子,去把我的烟袋取来,咱们去街上逛逛。”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的却不是赵可兰,万斯同一愣,这才想起前两天赵可兰已经出发去关外了,有些落寞的点点头,取了那烟袋,便带着那个装作奴仆模样的护卫一起出了院子,一路走出东厂胡同,看着大街上官府的衙役正往两侧的屋檐下挂着喜庆的红布,万斯同不由得有些气闷,开步疾走想要离开此处,走得太急太快,没一阵反倒更加气闷气喘,干脆找了间茶馆转了进去,寻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叫了壶茶点起烟,吧嗒吧嗒的抽着。
邻桌的几个茶客正谈论着新来的消息,一名茶客臂膀上绑着一条白莲教的经带,八卦似的说道:“嘿!你们也去东郊法坛看看,漫山遍野全是人,这一条经带,说是白莲教的上仙开过光的,能保永世平安,一条就要一两银子,还不一定给,得看你有没有根骨、诚心不诚心......”
“现在已经涨到十两银子一条了!”一名茶客接话道:“这还有价无市呢!若是找别人买,价格还得翻上两三倍呢!”
“这根本就是在骗钱嘛!”一名老夫子不屑的哼了一声:“这么一条破布条,就要十两银子一个,京师百万人丁,那白莲邪教的什么仙长道长,有多少张嘴?能一次就给这么多破布条开光?”
“老夫子,慎言!让神仙佛爷听了去,小心遭报应!”之前那名茶客赶忙拦住那老夫子的话,啧啧称奇道:“您自个去东郊瞅一眼,白莲教的仙长天天都在那里展示大神通呢!再说了,要不是白莲教的大神通,这山东大捷怎么来得?我跟你们说,听说白莲教是给山东的军民百姓发了仙水神丸,吃了就能刀枪不入,红营贼打遍南方无敌手,就是栽在这白莲教的仙法上头。”
“无稽之谈!”那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的怒斥一声,但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只能幽幽一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就是无稽之谈!但是......红营之前那般兵威煊赫,朝廷都准备逃到关外去了,当时红营北伐,谁不觉得这京师已经是他们的掌中之物了?怎么就在山东......败了呢?”
“到底只是一伙贼寇起家,底蕴不足嘛!”有茶客接话道:“你们想想,自古以来南边北伐一统天下的,有几个成功的?前明太祖北伐成功,那也是因为北边的元廷自家就打成了一锅粥,可如今这局面呢?红营虽然入了江宁,但又不是一统南方了,旁边还有吴逆、郑逆,大清也不像当年的元廷一般四分五裂,朝堂地方虽然是乱七八糟的,面对红营好歹还是抱成一团的,红营想要和当年的明太祖一般北伐一统天下,哪有那么容易?”
“说得是啊!”有人附和道:“再说了,红营也不像当年明太祖那般团结一致啊,红营入江南搞什么改造,搞得许多原来支持他们的人都变成了仇寇,当初的哭陵之事闹得多大?他们一直不立国,那侯掌营当不成皇帝,不就是因为内部闹翻天了吗?如今这局面,和前明代元之时是颠倒过来了,朝廷还算是团结一致,南边那些什么红营啊、吴逆啊,反倒是像元廷那般乱成一团、四分五裂,这北伐怎么可能成功呢?”
“说白了,还是底蕴不足!”那名茶客摇了摇头:“山贼出身,做起事来就不顾旁人,一意孤行,搞什么改造呢?像前明太祖那样,先什么都答应得好好的,红巾军出身,也能去当......红营那话怎么说的?哦,地主阶层的总代言人!先当了皇帝一统天下,之后看谁不顺眼再动刀不就是了?”
“我看啊,那红营的掌营终究不是前明太祖,最多也就是刘宋武帝、南宋高宗那样的人物,有个南北朝的局面、偶尔北伐一下罢了。”
周围的茶客一阵沉默,那名老夫子又是长长一叹,眼角都滑下泪水来:“老夫今年已经六十有四了,从前明到闯顺再到这大清.......老夫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是......若是个南北朝的局面,难道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得穿胡衣、当胡人了吗?”
没人接他的话,万斯同心头也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有些烦躁的在桌上磕着烟杆子,咚咚的响声,却成了茶楼里这片区域唯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