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马蹄声碾过原野,最终在十八里洼北方骤然停歇,上万的满蒙精骑勒住战马,人与马皆喷吐着浓厚的白气,汗湿的马鬃贴在强健的颈项上,显露出长途奔袭的疲惫。
图海在一众顶盔贯甲的戈什哈簇拥下,策马立于队伍最前方。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微微眯起的双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鹰隼般的目光迅速扫过岸边一片狼藉的景象,被故意破坏遗弃的车辆、大量清晰指向沼泽深处的脚印,以及芦苇摆动摇晃之时,偶尔露出又迅速消失不见的隐约标识和印记。
“还是晚了一步......”图海轻轻叹了口气,他辛辛苦苦一路追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十八里洼里头的芦苇荡摇曳不停,显然红营还有人马在里头跋涉,可他却没法再追过去,红营探了路,清军可没探路,甚至连当地的百姓都不清楚这十八里洼里头到底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辽东蒙古的大马、沉重的盔甲装备,也更容易陷入泥沼之中。
“主子,看这痕迹,红营贼寇还真的钻进十八里洼里头去了!”一名副将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和浓浓的不甘:“这些家伙......竟然当真走了这最险的路,十八里洼天险都让他们穿过去了,黄河......能拦得住他们?”
“他们动作一贯很快,此时恐怕已经抢占黄河渡口了.......”图海又一次轻叹一声,的视线投向眼前这片浩瀚无边的芦苇荡,阳光正盛,这片洼地沼泽却显得无比的幽深、神秘,仿佛一张巨兽的口,吞噬了所有的声响和光线,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弥漫的腐败气息。
他能够想像,红营里头那些开路的前锋,是以一种何等决绝、甚至近乎疯狂的勇气,毅然踏入了这片绝地,这种魄力,让他这个对手也不由得心生凛然,更是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主子!您看!”身旁的副将忽然伸手一指,指向沼泽深处,失声惊呼:“主子,那边!快看那边!”
图海凝眉看去,却见在远方那片灰绿色芦苇海的边缘,一面赤红的旗帜忽然高高举起,正清晰地、甚至带着一种挑衅般的意味,在昏沉的天色下迎风招展,那旗帜的位置,表明举旗者已经深入沼泽相当一段距离,不一会儿,芦苇荡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号角之声,仿佛在勾引着清军的马队上前去与他们交战。
“这是挑衅!红营贼寇在挑衅咱们!”一名清军将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青筋跳动:“红营贼寇知道咱们不可能和他们这群疯子一样冒险闯入这片十八里洼,知我军已至,非但不藏匿行迹快速穿行,反而公然示旗!狂妄!简直狂妄至极!”
“主子!十八里洼绵延十八里,咱们全速跑马,最多也就是一个时辰的事!”一名将领满脸涨得通红,他们这些骄兵悍将金戈铁马踏遍整个北疆,何时受过这等折辱?一群败逃之军也敢如此挑衅,让这些悍将的血气翻涌不止:“主子,奴才愿领先锋,从两翼寻找路径迂回包抄,日行四百里......不!日行五百里!一定要追上这些红营贼寇,将其主将头颅献于主子麾下!”
“主子!奴才也愿往!奴才也愿往!”周围的清军将领纷纷嚷嚷了起来,他们带动着手下的戈什哈,戈什哈又带动着那些满蒙精骑,一时之间群情激愤,喊打喊杀的声响震动整个十八里洼。
图海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几面在暮色中顽强飘扬的红旗,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但握着马缰的手指却微微收紧,缓缓扬起马鞭止住周围的喧嚣,语气有些落寞,却又带着一股不可置疑的权威感:“不必了,让弟兄们休整休整,等待八卦军到来吧。”
“主子?”旁边的副将愕然,满脸不解:“主子,等八卦军来了,红营贼寇指不定都已经窜过黄河去了!咱们还怎么追得上?如今弟兄们虽然疲乏,但尚有余力,奴才愿意当先锋,领军绕过十八里洼,继续.......”
“绕过十八里洼,然后呢?”图海的语气很冷漠,甚至带着一丝疲惫感:“近万孤军,冲出山东、冲过直隶、冲过河南,千里转进之路,却始终建制未散,反倒速度更快、更加的灵活......以这支红营贼寇表现出来的组织度和纪律性,你们以为他们在南边就只顾着逃命、不会有所准备吗?”
图海的视线从那面赤红的旗帜上挪开,阴冷的扫视着周围的一众将官:“刚刚达哈图说得还保守了,咱们的马队全速绕行,最多不过一两柱香的时间,但是八卦军却不一样,他们多是步军,又拖着那么多辎重火炮,要绕行十八里洼,就要浪费许多的时间,也就是说,咱们若是绕行追击,就定然会和八卦军脱节,我们只能以马队独立对抗那支红营兵马。”
“那支红营兵马......他们在山东对付白莲教教军、入直隶袭取大名,主将显然也是个擅抓机会的,敢在白莲教的地盘上千里绕行、敢闯这样的天险,显然也是个胆大包天的,若是见咱们的马队和八卦军脱节,说不定就突然回身一击,甚至于学着我们一样插入我们和八卦军之间.......”图海扫视着众将的目光更为锐利:“我问你们,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谁能保证仅靠我们的马队就能打垮这支红营兵马?”
没有人回答,许多清军将领都沉着脸低下头去,他们虽然骄纵,但也是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宿将,刚刚的激愤散去,理智重回大脑,有没有那个实力去取胜,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就算我们能够缠住红营贼寇,拖到八卦军赶来将其歼灭,我们定然也是损失惨重,这数万满蒙精骑是我大清的本钱,我们何必为了涨白莲教的声势,去损失自家的本钱呢?”图海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山东白莲教损失惨重,但好歹是‘赢’了,而河南白莲教这么大的声势,却堵不住近万败军,他日发下奖赏,山东白莲教如何能服?眼见着一个好机会放在眼前,我们没必要用自己的本钱和将士们的性命去给河南白莲教解套!”
“所以啊,不用追了,稍作休整,看八卦军准备走哪条路绕过去,我们再去和他们会合......”图海最后望了一眼那面依旧在远方飘扬的、如同嘲讽般的红旗,仿佛要将这份功败垂成的遗憾深深烙印在心里:“堵不住,便是堵不住了,鱼入大海......这一仗已经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