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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母听见老太太那句“没力气说”,心尖像被针扎了下,忙不迭起身往跟前凑。

她脚步放得极轻,青布鞋底蹭着青砖地,只发出细碎的声响——怕走快了带起风,扰得老太太不舒服。

到了近前,手伸出去又顿了顿,指尖刚碰到驼绒披风的袖口,就觉出那料子的软和,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花。

她不敢用力扶,只虚虚搭着,指腹轻轻蹭了蹭披风上起的细球,眼眶早红了圈,却还努力把嘴角扬起来,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轻快:“娘,您别这么说。您要是有话,我们慢慢听,您还得看着汐儿把南边的绸缎庄再扩两家,看着玄孙女阿砚明年开蒙呢,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陆老太垂眼看见她手背上溅出的红印——方才烫的,还没消。

她抬起自己的手,覆在陆母的手背上,那手背上爬着几道浅褐色的老年斑,皮肤松松垮垮的,指甲剪得短而圆,触到陆母手背时,带着温温的暖意,像晒透了的旧棉絮。

“我也想啊,”她轻轻拍了拍陆母的手,每一下都轻得怕碰碎了什么,“想看着阿砚穿新的入学衣,想尝汐丫头说的南边新出的桂花糕。可身子不饶人,有些事,等不得。”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陆母鬓边——那几缕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用银梅花簪别着,簪头的梅花磨得发亮,是杨汐特意挑的实心银,说戴着不压头。

老太太的眼神软下来,带着几分了然,也裹着几分藏了几十年的疼惜:“外头总有人嚼舌根,说我偏心,不把掌家的担子交给你。

你是陆家的儿媳,嫁进来五十年,生了七个孩子,管内院从没出过错,按规矩,这担子早该落在你肩上。可我偏不,这些年,你心里就真的没半分委屈?”

陆母听这话,反而像卸下了块压在心里的石头,顺着老太太的手往下滑,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

那凳子是她特意让丫鬟搬来的,矮矮的,正好能凑在老太太膝边。

她声音放得更柔,像浸了温汤水的棉花,软得能裹住人心:“娘,我要是说没委屈过,那是骗您的。

前十几年您让明汐管南边的绸缎庄,我夜里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翻账本,翻来翻去睡不着。那时候总琢磨,是不是我管内院时,把哪个婆子的月钱算错了?还是上次宴客时,菜少上了一道,让您落了面子?可越想越明白,不是我做得不好,是我这性子,实在扛不起掌家的担子。”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没沾过多少苦,指腹是软的,连个茧子都没有。

当年刚管内院时,婆子们说她“软面团”,她也只笑笑。

此刻指尖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声音低了些:“您还记得前儿张嬷嬷采买的事吗?账房先生拿着账本找到我,说她买的冬菜,比市价多报了两成银子。

我把账本抱回屋,就着一盏小灯坐了半个时辰,一页页翻采买的单子,手指都蹭得发疼。我怕去找她,她说起当年伺候您的情分,哭哭啼啼的,我心软,说不出重话;可我又怕不说,下人们看着学样,往后内院的账就乱了。”

她抬眼看向老太太,眼里带着点释然的笑:“最后还是阿汐过来了。她没直接提银子,先跟张嬷嬷聊当年您爱吃的杏仁糕,说‘嬷嬷您手巧,当年做的糕,老太太现在还念着’。

等张嬷嬷脸色缓了,才拿出账本,轻声说‘嬷嬷您看,这冬菜的价,是不是跟铺子里的不一样?您许是记混了,要是缺银子,跟我说,别亏了家里的账’。

您猜怎么着?张嬷嬷当天就把多拿的银子退了,还主动来跟我认错。这事要是换了我,要么僵住,要么就让她蒙混过去了。”

陆老太听着,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去摸陆母的鬓角。指腹蹭过那几缕白发,软得像蒲公英的绒毛。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她的声音里裹着些怅然,也带着些心疼,“你刚嫁进来那年,你公公生了场急病,夜里发高热,府里上下乱成一团。

你守在药炉边熬药,熬到后半夜,炭火快灭了,你蹲在炉边,手里攥着柴,想叫丫鬟又不敢——怕人说你刚进门就苛待下人。

最后自己添柴,手被火星烫了个小泡,也没跟人说。还是我第二天看见你手背上的疤,问起才知道。”

她收回手,指尖在膝头的披风上轻轻划着:“你这性子软得好,待人亲厚,府里的丫鬟婆子都服你,连厨房的王妈都跟我说,‘太太从不跟我们红脸’。可掌家不是只靠亲厚就行啊。”

老太太的声音沉了些,带着几分无奈,“要管铺子的账,得辨得出哪笔是虚的——去年东市布铺的掌柜,报的染料钱比往常多三成,阿汐去查,才知道是他跟供货商勾结,想私吞银子。

要理田庄的事,得镇得住佃户的闹——前年旱天,佃户们闹着要减租,阿汐带着账册去田埂上,跟他们算收成,算交租后的余粮,最后还自掏腰包请了农匠修水渠。

要应付外头的客商,得说得出硬气话——上次北边的皮货商坐地起价,阿汐说‘您要是不按原定价,往后陆家所有的皮货,都从别家拿’,那客商立马就软了。这些事,你做不来,也扛不住。”

陆老太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不忍,像是怕说重了伤陆母的心:“我若硬把担子塞给你,不是疼你,是把你架在火上烤。你夜里睡不着,对着账本愁得掉头发,客商来谈事,你坐在那儿说不出话,最后还得让人欺负——我看着你这样,心里能好受吗?”

陆母听到这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泪珠砸在膝头的裙面上,晕开一小片浅痕。她忙从袖袋里掏帕子,是块素色的细棉帕,角上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还是老太太前几年教她绣的。

她擦眼泪时动作很轻,怕蹭花了鬓边的簪子,也怕老太太看见更担心,擦完还努力笑了笑,只是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娘,谢谢您。其实我也怕,夜里常想,要是真让我掌家,我肯定把事办砸了——要么让铺子亏了钱,要么让田庄的佃户寒了心。您把事交给阿汐,是为陆家好,也是为我好。

这样的安排,再妥当不过了。”

她往前凑了凑,轻轻握住老太太的手,指腹蹭着老太太手背上的老年斑:“我谢娘的怜惜,更谢娘没逼我。

这些年,您知道我软,从不让我做难办的事,这份情,我记在心里。

往后还是阿汐掌家,内院的事您尽管交给我,我肯定把家里打理得妥妥帖帖,让她在外头能安心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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