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户部的衙役们看见个半大孩子,抱着本粗纸账册,站在仓库前一笔笔核对着粮食数目。那孩子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里写着'糙米一百石',可麻袋上的封印是去年的,里面的米都生虫了,最多值八十石。”
胥吏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被随后赶来的陆锦棠堵了回去:“连个孩子都不如,还好意思说'惯例'?”
夕阳西下时,小石头把核错的数目记在纸上,整整十七处。
陆锦棠看着那串数字,忽然觉得,这孩子手里的算盘,比都察院的奏章还有力量。
普惠园的药圃旁,新搭了个小棚子,里面摆着十几个巴掌大的木箱。
杨明汐正教几个大孩子辨认箱里的药材:“这是艾叶,治肚子疼;这是薄荷,头疼时揉碎了闻闻就好......”
小石头蹲在最边上,手里拿着支炭笔,在木箱上写字。他给每个箱子都编了号,一号箱放外用的金疮药,二号箱放内服的甘草片,箱子底下还贴着张纸条,记着“每月初三换药,不可用霉变的药材”。
“杨姐姐,真要让我们去乡下送药吗?”扎羊角辫的小花捧着药箱,眼睛亮晶晶的,“我娘说,以前村里的人得了病,就只能等死。”
杨明汐摸了摸她的头。
这两年,普惠园的孩子们跟着她认药、制药,连最调皮的孩子都知道“细辛不过钱,过钱命相连”。
她心里早有个念头:这些孩子土生土长,最懂乡邻的难处,若能教他们些粗浅的医术,不就是最好的“童子医”?
“下月就去。”杨明汐指着远处的农田,“先从近郊的村子开始,带着你们的小药箱,给乡亲们看看小病,教他们种些易活的草药。”
她转身从屋里抱出一摞书稿,封面上写着《普惠简易方》,字是小石头抄的,一笔一划很认真。里面的方子都用白话写着,比如“治拉肚子:生姜三片,红糖一勺,煮水喝”,旁边还画着生姜的样子。
“这是咱们自己编的医书。”杨明汐把书稿分给孩子们,“里面的方子,都是你们跟着我在药圃里试过的,管用得很。”
小石头翻开自己抄的那本,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甘草叶。那是他刚进普惠园时,杨明汐给他治咳嗽用的。
那时他以为,药只是药,如今才懂,药里还藏着日子——是张嫂子捐的甘草,是李乡绅种的柴胡,是孩子们晒的艾叶,一点一滴,都连着人心。
“杨姐姐,“他忽然说,“我想跟陆大人学完账,再回来学医术。”
杨明汐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你去学怎么算清天下的账,我们在这里种好天下的药,咱们各司其职。”
小石头把那片甘草叶夹回书里,像是藏了个秘密。
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既不是科举的老路,也不是寻常的生路,是条没人走过的路——用算珠算清是非,用药草疗愈伤痛,就像陆大人和杨姐姐那样。
又是一年暮春,普惠园的药圃里挤满了人。孩子们穿着新做的青布衣裳,正把晒干的甘草装袋,袋口系着红布条,上面写着“送往甘州药局”。
小石头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账本,大声报着数:“张三斤,李四斤......共计一百五十斤。”他的声音比去年沉稳了许多,算账时手指在算盘上翻飞,快得让人看不清。
杨明汐站在他身边,看着孩子们把药袋搬上马车。最前面的那袋上,插着朵新开的芍药,是小花从后院摘来的,说要让西北的军眷也看看春天的花。
“陆大人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陆锦棠走过来时,身上还带着朝服的皂角香。他刚从宫里回来,手里拿着份奏章,封皮上写着“胥吏考核新法”,旁边盖着皇上的朱印。
“小石头,”他把奏章递给孩子,“你看,以后胥吏也要学算账、学律法,不合格的就换人。这里面,有你上次在户部核出来的十七处错账作例子呢。”
小石头捧着奏章,指尖在“考核”二字上轻轻摩挲。
他忽然明白,陆大人让他旁听户部的账,不是为了让他当官,是为了让他知道,哪怕是最底层的孩子,也能为天下的规矩添一笔自己的笔画。
“药装好了!”小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辫子上的芍药晃了晃,“杨姐姐说,这药能救好多人呢。”
陆锦棠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太液池的风顺着御河吹来,带着新绿的气息。
远处,新的普惠园分院正在动工,工匠们的号子声里,混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像首不成调的歌,却比任何乐章都动听。
“你看,”陆锦棠对杨明汐说,“去年这里还只是片空地,如今已经长满了药草。”
杨明汐望着药圃里忙碌的身影,小石头在教更小的孩子认秤,小花在给药袋系红布条,老秀才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看孩子们写的“药”字。
她忽然觉得,所谓的希望,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是甘草断面的纹路,是账本上的数字,是孩子手里的药箱,是一点点长起来的新绿,不知不觉就连成了片。
马车轱辘轱辘地滚过石板路,载着满车的甘草和芍药,往西北去了。暮春的阳光落在车轮碾过的痕迹上,像撒了层金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