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药局后院,晒药的竹匾排成了阵,甘草的甜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在空气里漫得很远。苏晚蹲在最大的那块匾前,指尖抚过甘草的断面——那圈细密的年轮样纹路,是她教孩子们辨认药材的第一课。
“苏姑娘,这批甘草晒得正好,”张嫂子用木耙翻动着药材,粗粝的手掌在竹匾上留下浅浅的印子,“昨日肃州的药局派人来学记账,说他们那的军眷也想学咱们这'军民共督'的法子,连安西都护府都捎了信来。”
苏晚直起身,额角的汗珠滚进衣领。
这两年,西北的药局像雨后的蘑菇,从甘州府到凉州府,再到更远的肃州府,连最偏远的军镇都有了“惠民药局“的木牌,现在整个西周卫都布满了药局和普慧园。
但她心里清楚,越是铺开得广,暗处的眼睛就越多。
“新来的账房先生,账本记得怎么样?”她忽然问。
张嫂子的动作顿了顿:“字是工整,就是太......太周全了。上个月的支出,连买灯油的两文钱都记着,倒显得咱们以前的账糙得很。”
苏晚点点头。
那账房是前几日知府衙门派来的,说是“协助管理”,可他记的账,字字合规,却偏偏把军眷们自发捐的草药钱算成了“药局营收”,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
“把他记的账拿给我。”苏晚往药库走,阳光在她的蓝布围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还有,让李大哥盯紧库房,最近来调药的官差多,每一笔都得双人签字。”
她刚翻开账本,就看见“军眷张氏捐甘草三十斤,折合银一两二钱”的字样,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银锭记号。
苏晚的指尖在“折合”二字上掐出了白痕——军眷捐的药材,从来都是免费入药,哪有折算成银子的道理?这分明是想把“捐赠”变成“交易“,往后若是查起来,倒像是药局克扣了军眷的好处。
“好手段。”她冷笑一声,取过小梅子抄的备份账册。
那孩子的字如今已写得端方,在“张嫂子捐甘草”下面,只简单记着“三月初六,甘草三十斤,供军伤用”,干净得像晒透的甘草。
傍晚时分,那账房先生来告辞,说是“家中有急事”。
苏晚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陆锦棠的话:“腐肉割了,总会有蝇虫来叮新肉,得时时擦,日日看。”
她把两本账册并排放着,忽然明白,真正的监督,从来不是写在纸上的规矩,是记在心里的清白。
陆锦棠的案头,摊着两本账册。一本是苏州府胥吏记的“常平仓收支”,字里行间都是“损耗”、“霉变”的字眼,一年下来,仓里的粮食竟少了三成;另一本是普惠园孩子们记的“药圃收成”,连一颗掉落的杏仁都记在账上,最后算出“盈余十二斤,换了三十文钱买笔墨”。
“大人,苏州府的回函来了。”属官的声音带着无奈,“他们说常平仓的损耗是'惯例',历任知府都如此,还说......还说咱们查得太细,是'小题大做'。”
陆锦棠把苏州的账册扔在一边,砚台里的墨汁溅到“惯例”二字上,晕成一团黑。
这些胥吏,就像附在粮仓上的蛀虫,靠着“惯例”二字,把百姓的救命粮啃得只剩空壳。他想起皇上说的“基层吏治是根基”,如今这根基,怕是早被蛀空了。
“去把小石头叫来。”陆锦棠望着窗外,普惠园的方向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
片刻后,小石头站在案前,手里还攥着本《九章算术》。这孩子如今长了些个头,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只是站在官场人面前,还会下意识地攥紧衣角。
“你看这两本账册,“陆锦棠把账册推给他,“哪本更真?”
小石头翻得很快,手指在苏州账册的“霉变五十石”上停了停:“这本的数字太圆了,像......像先生教我们凑数时写的。”他指着普惠园的账册,“这本的数字有零有整,掉了三颗杏仁都记着,是真的。”
陆锦棠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份真。
这些年,科举出身的官员大多精于文章,却疏于算学,反倒是这些在普惠园里学过记账的孩子,更懂得一分一厘的实在。
“明日起,你跟我去户部旁听。”陆锦棠看着他眼里的惊讶,“不是让你当官,是让你看看,那些'惯例'背后,藏着多少百姓的血汗。”
小石头的指尖在《九章算术》的封面上划了划,忽然抬头:“陆大人,我能把普惠园的账册带去吗?我想让他们看看,账该怎么记才对。”
陆锦棠想起皇上说的“打破阶层壁垒”,忽然觉得,或许出路就在这里——让这些在泥土里长起来的孩子,去撬动那些腐朽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