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热水间里,季洁接满一壶热水,指尖触到壶壁的温热,才发觉自己的手也有些凉。她对着窗户呵了口气,玻璃上立刻蒙上一层白雾,模糊了窗外的霓虹。擦掉水汽再看时,楼下的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缓缓流淌着,衬得住院部这方天地愈发安静,连墙上时钟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她提着热水壶往病房走,刚转过拐角,就看到杨艺玲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个保温桶,正对着手机小声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杨艺玲回过头,眼圈还是红的,只是比下午镇定了些。
“嫂子。”她把手机揣回兜里,声音压得很低,“我给爸带了点小米粥,刚从家里熬好的。”
“辛苦你了。”季洁点点头,推开病房门,“进去吧,你哥在里面呢。”
病房里,杨震正半蹲在床边,用棉签蘸着水给父亲润嘴唇。老爷子醒着,眼珠跟着杨震的动作慢慢转,喉咙里发出含混的气音,像是想说什么。暖黄的灯光落在杨震的侧脸上,把他眼下的青黑照得格外明显,连续几天没好好休息,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身上那股紧绷的劲儿像是随时会断。
“哥,我带了粥来。”杨艺玲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妈说爸以前爱喝我熬的粥,放了点南瓜,软和。”
杨震直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声音有些哑:“放那儿吧,等会儿护士说可以进食了再喂。”他看向季洁,“水打好了?”
“嗯,我倒点温水。”季洁拿出杯子,刚倒了半杯,就听到老爷子突然\"啊\"了一声,右手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抓什么。
“爸?”杨震立刻凑过去,握住他的左手,“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老爷子的眼睛盯着床头柜,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珠急切地转着。季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放着杨艺玲带来的保温桶,旁边还有个眼熟的搪瓷杯——是老爷子用了大半辈子的,杯身上印着的\"劳动模范\"字样早就磨得看不清了,早上杨母来的时候特意从家里带来的。
“是不是想喝水?”季洁端起刚倒的温水,试了试温度,“我喂您喝点?”
老爷子眨了眨眼,算是回应。季洁找了个小勺,舀了点水,轻轻送到他嘴边。老爷子努力张开嘴,却因为半边脸没力气,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杨震赶紧抽了张纸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干净,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时那个雷厉风行的刑警队长。
“慢慢来,不急。”杨震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是在哄孩子,“明天我让妈把您那套带吸管的杯子带来,方便些。”
老爷子喝完两小勺水,像是耗尽了力气,闭上眼睛喘着气。杨艺玲看着心疼,眼圈又红了:“哥,要不我今晚留下吧,你跟嫂子回去歇歇,明天还要上班呢。”
“不用,你明天还得去学校,毕业论文答辩不是就这几天了?”杨震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这儿有我和你嫂子就行,你把妈照顾好。”
“可你......”
“我没事。”杨震打断她,拿起旁边的病历本翻看着,“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个微信。”
杨艺玲还想说什么,被季洁拉了拉胳膊。“听话,回去吧,你哥在这儿我放心。”季洁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明天上完课再过来,别耽误了正事。”
杨艺玲点点头,又看了眼病床上的父亲,眼圈一红,转身快步走了。走廊里传来她压抑的哭声,渐渐远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和老爷子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季洁把保温桶里的粥倒在小碟子里,放在热水壶旁边温着,转过身时,看到杨震正盯着父亲的右手出神。那只手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手指僵硬地弯着,像是还在抓着什么。
“医生说偏瘫的恢复需要时间,慢慢会好的。”季洁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杨震\"嗯\"了一声,拿起旁边的毛巾,蘸了温水帮父亲擦手。他的动作很轻,从手指到手腕,一点点擦着,像是在做什么精密的工作。“小时候我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就是爸这样给我擦手擦脚。”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那时候他在厂里上夜班,回来看到我烧得脸红,二话不说背着我就往医院跑,一路上都没歇过。”
季洁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杨震很少说这些,那些藏在严厉背后的温情,他总是掖着藏着,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平时看不见,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会悄悄发了芽。
“他总说我性子野,不像个当警察的料,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出事。”杨震的手指在父亲僵硬的指关节上轻轻摩挲着,“上次我抓那个连环抢劫犯,被刀划到离心脏就差两寸,他去医院看我,什么都没说,就坐在那儿瞪着我,瞪了俩小时,临走时把这个搪瓷杯留下了,说\"多喝水,少逞强\"。”
季洁看着那个磨得发亮的搪瓷杯,忽然想起第一次跟杨震回家见家长的情景。老爷子话不多,吃饭时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菜,炖得软烂的排骨,剥好的虾,堆得像座小山。杨震在旁边嘟囔\"爸,她够吃了\",老爷子就瞪他一眼,转头对季洁笑,笑得有点腼腆:“多吃点,小震这小子不懂事,以后你多担待。”
那时候她还觉得,这位准公公虽然看着严肃,心里却是热的。
“我去给你买杯热咖啡吧。”季洁看他眼里的红血丝越来越重,轻声说,“楼下便利店应该还有。”
“不用。”杨震摇摇头,“你也累了一天了,在旁边躺椅上歇会儿吧,我看着就行。”
病房里有张折叠的躺椅,是医院提供给家属休息的。季洁打开躺椅,却没躺下,只是坐在旁边看着杨震。他还在帮父亲按摩手臂,从肩膀到手腕,一遍遍地捏着,动作不算标准,却很认真。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
“我跟老郑请过假了,明天不去上班。”季洁忽然说,“王勇说他会把手里的案子先盯着,让我们安心在这儿照顾爸。”
杨震捏着父亲胳膊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她:“不用,队里最近忙,你......”
“忙也不差这两天。”季洁打断他,语气和他刚才对杨艺玲的一样不容置疑,“爸现在这样,你一个人扛不住,我必须在这儿。”
杨震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动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季洁笑了笑,从包里拿出本书,“我在这儿陪着你,你累了就换我。”
她拿的是本刑侦案例汇编,平时破案时总翻的,此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总飘到病床上。老爷子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哼唧一声,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每次他一动,杨震就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俯下身轻声叫他:“爸,没事,我在呢。”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护士来查房,量了血压,又换了输液瓶,叮嘱他们夜里注意观察,有情况随时按铃。护士走后,杨震像是终于撑不住了,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头一点一点的,却不敢真的睡过去,老爷子稍微动一下,他就立刻惊醒。
季洁看在眼里,心里发酸。她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披在他身上。“眯一会儿吧,我看着呢。”她的声音很轻,“爸这边有动静我叫你。”
杨震睁开眼,眼里布满红血丝,摇了摇头:“没事,我不困。”话刚说完,就打了个哈欠,显然是累极了。
“听话,眯半小时。”季洁把他的头往椅背上推了推,找了个靠垫垫在他颈后,“半小时后我叫你,轮换着来。”
杨震看着她,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没过几分钟,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他是真的累坏了。
季洁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住老爷子没知觉的左手。那只手很凉,她用自己的掌心裹着,一点点焐着。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偶尔有汽车驶过,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晃动的光带,很快又消失了。
她想起刚认识杨震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凭着一股冲劲在刑侦队里闯,破案时不要命,受了伤也硬扛着。那时候她总觉得这个搭档太鲁莽,直到有一次他们一起追一个歹徒,她不小心崴了脚,是杨震背着她跑了三条街,后背被汗水浸透,却还笑着说\"季洁你是不是偷偷吃胖了\"。
后来从搭档变成伴侣,她才慢慢发现,这个看似粗线条的男人,心细得很。她随口说的一句话,他记在心上;她皱一下眉,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外面受了委屈,他从不多问,只是默默做好晚饭等她回家,把最肥的那块排骨夹给她。
就像现在,他明明自己心里最慌,却还在她烫到手时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腕;明明自己累得快要倒下,却还想着让妹妹先回去,不让她耽误学业。
“爸,您快点好起来吧。”季洁轻声说,像是在对老爷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杨震他看着坚强,其实心里藏着好多事,以前有您替他担着,现在......该我们替您了。”
老爷子像是听懂了,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那力道很轻,却带着种莫名的力量,让季洁心里一暖,眼眶瞬间就湿了。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杨震醒了,看到季洁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握着父亲的手。他放轻动作站起来,把自己的外套从身上脱下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烟草味,是季洁熟悉的味道。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往外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处的路灯还亮着,像一颗颗疲惫的星子。楼下的早点摊已经开始忙活了,传来隐约的叫卖声,带着点烟火气,驱散了些许深夜的寒意。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天不亮就起来去厂里上班,临走前总会在他的书包里塞个煮鸡蛋。那时候他总嫌鸡蛋煮得太老,偷偷给扔了,现在想起来,那鸡蛋的香味,却成了再也找不回的温暖。
“爸。”杨震走到床边,轻轻握住父亲的另一只手,“您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卖油条的张叔又出摊了,等您好了,我带您去吃,还跟以前一样,加俩茶叶蛋。”
老爷子的眼睛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回应。杨震看着他,眼眶一热,赶紧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晨光一点点透进病房,把白色的墙壁染成了淡金色。季洁醒的时候,看到杨震正站在窗边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跟队里汇报工作。她悄悄坐起来,看到盖在身上的外套,心里暖烘烘的。
“醒了?”杨震挂了电话走过来,把外套递给她,“我让王勇把今天的工作安排好了,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
“嗯。”季洁穿上外套,拿起温着的粥,“现在能喂爸喝点粥了吗?”
“护士说可以少喝点。”杨震接过粥碗,用小勺舀了点,吹凉了送到父亲嘴边,“爸,喝点粥,艺玲熬的,放了您爱吃的南瓜。”
老爷子努力张着嘴,慢慢咽着,这次没怎么洒出来。杨震喂得很耐心,一勺一勺的,像是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仪式。季洁坐在旁边看着,心里忽然很踏实。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监护仪的滴滴声依旧规律,却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像是在为这漫长的夜晚画上一个温柔的句号。
季洁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公公的康复会是场持久战,工作上的事也不会少,但只要他们俩在一起,互相扶持着,再难的坎,总能跨过去。就像这清晨的阳光,不管夜晚多黑,总会准时升起,照亮前行的路。
她看着杨震专注的侧脸,又看了看病床上慢慢喝着粥的老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希望,也带着彼此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