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繁星在晨光里数完第三十七片雏菊的花瓣时,裴洛南正扶着走廊的栏杆慢慢转身。他的右腿微微外旋,脚步虽还有些滞涩,却已不再需要任何支撑。
护士站的电子钟跳成九点整,顾繁星捏着口袋里的纸条,指尖沁出薄汗。那是她昨天托护工打听的——从市医院到长途汽车站的公交路线以及班车时间。“
“在发什么呆?”裴洛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练后的微喘。
顾繁星慌忙把纸条塞进口袋,转身时脸上已堆起自然的笑意:“没什么,在看今天的用药清单。对了,医生说你今天可以试着爬两层楼梯,我去问问护工楼梯间的防滑垫换了没。”
转身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像在敲面破鼓。
他真的好了,好到可以独自面对楼梯间的拐角,好到不再需要她虚虚扶着的手——她离开的理由,终于攒够了。
回到病房时,裴洛南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考古杂志。他用指尖轻轻点着某一页——那是她上个月在图书馆借的期刊,里面有篇关于宋代窑址的论文。
“这篇写得不错。”他抬头看她,眼底带着笑意,“你以前总说,匣钵上的火石红比任何印章都可靠。”
顾繁星的脚步顿住。他总能精准地戳中她最柔软的地方,用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搅乱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都是些老生常谈。”她走过去收拾床头柜,“孔浩宇的航班信息发来了吗?”
“还没。”他合上书,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怎么总问他?”
“没什么。”她避开他的视线,将体温计塞进他嘴里,“量个体温,护士说今天要抽血常规。”
他含着体温计,看着她往行李箱里塞的折叠衣架——那是她从考古遗址带来的。
她的动作很轻,却瞒不过他的眼睛:她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下午,顾繁星以“买南瓜粥”为由出了医院。她没去三条街外的老字号铺子,而是径直走向地铁站。背包里装着她所有的证件和换洗衣物。
地铁站的电子屏正在播报天气,说明天会有雷阵雨。顾繁星盯着屏幕上的雨云图标,突然想起昨晚裴洛南被雷声惊醒的样子,脸色白得像张纸,说“梦见洪水把你卷走了”。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转身往回走时,帆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也没在意。
回到病房时,裴洛南正站在窗边打电话。听见开门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对着听筒说:“合同细节让法务部再核对一遍,我明天出院。”
顾繁星的心猛地一沉。出院?他要出院了?
“你要出院?”她把南瓜粥放在桌上,声音有些发紧。
“嗯。”他挂了电话,语气轻松,“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回家休养也可以。”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沾着泥点的裤脚,“去哪了?裤脚都脏了。”
“路上不小心踩进水洼了。”她避开他的手,转身去拿湿巾,“回家休养的话,护工找好了吗?需要我帮你联系家政公司吗?”
“不用。”他看着她,眼底带着笑意,“家里有阿姨,而且……”他顿了顿,故意放慢语速,“你不是答应我,要陪我把伤养好吗?”
顾繁星的手猛地攥紧湿巾。
她怎么忘了,他还记着那句“扯平了”。
夜里,裴洛南已经睡熟,呼吸均匀得像风拂过湖面。
顾繁星坐在书桌前,摊开信纸,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才落下第一行字:
“裴洛南,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在回考古队的路上了。”
笔尖在“考古队”三个字上顿了顿,墨汁晕开小小的黑点。她其实没联系考古队,队长前几天还发消息说,暂时没什么项目。她只是需要一个听起来合理的去向。
“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能自己走路,能自己吃饭,能处理工作——你不再需要我了。”
写到这里,她想起下午在地铁站看到的雷阵雨预报,忍不住往他的病床望了一眼。
“谢谢你在云溪镇救了我。这段日子我对你的照顾,就当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你既然已经康复得差不多,那我也该回去工作了。”
她的笔尖顿住,突然想起裴妈和裴奶奶对自己的好,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抬手抹了把脸,继续往下写:
“不用找我,我会照顾好自己。脚踝的伤我会定期去复查,你不用担心。考古队的信号不好,可能不会经常看手机,所以……不用给我发消息了。”
最后那句“不用给我发消息了”,写得格外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信纸。
顾繁星把信折起来,塞进信封。
她在信封上写下“裴洛南亲启”,字迹却抖得厉害。
顾繁星看着裴洛南的睡颜,突然觉得这封信写得很可笑——她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却连“再见”都不敢当面说。
她把信封塞进背包最底层,心里的计划却悄悄变了:等他明天出院,送他到家门口,把行李放下,然后说“我去买点东西”,再转身走进地铁站。这样至少能当面说声“再见”,不算太狼狈。
第二天一早,护士来办理出院手续,顾繁星帮裴洛南收拾东西。
“都带齐了吗?”裴洛南站在门口等她。
“差不多了。”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有些闷。
电梯下行时,顾繁星盯着跳动的数字,心里默默数着:负一楼,停车场,然后是他家,然后是地铁站……
“在想什么?”他突然开口。
“没什么。”她慌忙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在想你家附近有没有药店,你的药膏快用完了。”
“小区门口就有。”他看着她,“等下到了顺便买。”
车开出医院大门时,顾繁星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很快,她就能离开了。
经过快一天的行驶,傍晚时分到了小区门口。
裴洛南让司机停车:“你不是要买药膏吗?一起去。”
顾繁星愣了愣,才想起自己随口编的为离开找的借口:她想着把裴洛南送到家后,以买东西为由,然后离开。
可现在裴洛南要跟着一起,她要怎么逃离?
她跟着他走进药店,看着他熟练地报出药膏的名字。“还要别的吗?”他转身问她,手里拿着一盒创可贴,“你上次削苹果割到手,用得着。”
顾繁星的喉咙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
他们买完返回小区门口时,司机已经把行李都搬了下来,去车库停车了。
裴洛南看着顾繁星在发愣,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快拿行李上楼,你想让我这个病号拎上去吗?”
不情不愿的顾繁星边拿着行李走进电梯边思考接下来该编个什么理由再出来,然后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上楼,就出不来了,连同压在背包最底层的信也寄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