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重见光明的日子里,陈明哲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反复行走在那条通往电台的路上。
他用新生的双眼,贪婪地丈量着每一寸熟悉的风景,将方临珊曾经用声音为他描绘的世界,与眼前真实的色彩和形状一一对应。
绒花树的花开花谢,路边小店橱窗的变换,甚至地上每一块地砖细微的裂纹,都成了他无声的悼念和追寻。
那份深埋心底的、关于她模样的遗憾,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去,反而在与日俱增的清晰视野中愈发灼人。
他渴望知道,那双总是亮晶晶望着他的眼睛,究竟是怎样的形状和颜色?
那张喋喋不休、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脸庞,是否和他想象中一样生动?
这种渴望最终凝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他必须找到她。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哪怕只是要到一个联系方式,知道她在地球另一端过得好不好。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思念折磨得再次陷入焦灼时,一个寻常的清晨,当他再次走到那棵绒花树下,却意外地发现,树下早已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看起来七十多岁、衣着朴素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树上已然稀疏的绒花,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听到陈明哲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脸上。
她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陈明哲停下了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位陌生的老人家,他不记得在这条路上见过她呀。
老太太却率先开口了,她的声音温和而苍老,带着一点地方口音,语气里有一种莫名的笃定:“小伙子......你的眼睛,这是好了?”
陈明哲心中猛地一惊!一股难以言喻的惊诧瞬间席卷了他。她怎么会知道他眼睛的事?还用了“好了”这个词?
于是,他警惕地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带着明显的困惑和戒备:“您是......?”
老太太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那种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他,缓缓说道:“珊珊那孩子,临走之前,跟我提过你。她说,南都电台有个眼睛看不见的年轻人,心肠好,声音也好听,就是性子闷了点。”
“珊珊”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明哲记忆的闸门!所有关于方临珊的回忆伴随着这个名字汹涌而至!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老人,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撞击着他的心脏:“您......您难道是......姥姥?!”
是了!一定是这样的,方临珊提到过,有个相依为命的姥姥!她来看他了!她一定是知道了他眼睛做手术的事情,特意来看他的!
然而,面对他这脱口而出的称呼,老太太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慈祥笑容,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苦涩的神情。
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纠正:“我不是。”
闻言,陈明哲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变为了更大的茫然。
老太太看着他,目光里似乎掺杂了些许怜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是她的保姆,她从小由我照顾,她父母走了以后就改口叫我姥姥了。”
保......姆?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陈明哲耳边炸响!将他所有的猜测和认知都炸得粉碎
怎么可能?!
方临珊那欢快又带着委屈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我是跟我姥姥一起长大的!”“姥姥做的米糕可是一绝!”
“等我二十岁,姥姥就给我看爸妈的照片”......那些生动鲜活的叙述,那些对“姥姥”自然而然的依赖和亲昵,怎么可能......全都是建立在这样一个称呼的转变上?
但紧接着,那老太太话语中更深的含义像迟来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她从小由我照顾,他父母走了以后就改口叫我姥姥了。
所以,那个给予她温暖、与她相依为命、承载了她所有关于“家”的概念的人,确实存在。
只是,并非血亲,而是一位拿钱办事的......保姆?
老太太瞧着,似乎从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剧烈波动的眼神中,读懂了他内心的疑惑。
“那孩子命苦,也倔强。有些事,她不愿意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用最大的嗓门说最快乐的话,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吓跑。”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具体的事情,我一个拿钱干活的老太婆,也不好多嘴。她愿意叫你什么,那就是什么。她愿意让你知道多少,那就是多少。”
这句话像是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陈明哲的心。
他明白了,老太太不会告诉他更多。她在守护着那个女孩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或许并不光鲜亮丽的世界。
“她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我这个‘姥姥’,就是你的眼睛。她反复叮嘱我,一定想办法来看看,看看手术成功了没有,你到底能看清楚了多少。”
她仔细地端详着陈明哲清亮的眼睛,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如释重负的欣慰:“现在看来,是真的好了......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话音一落,他下意识的想追问,她到底去了加拿大的哪里,有没有具体的联系方式......
可老太太就像完成了使命一般,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有完成托付的释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或许还有对他这份明显牵挂的无声回应。
然后,她不再给他任何发问的机会,转过身,步履略显蹒跚却异常决绝地,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