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零三分,陈明哲处理完最后一段音频,仔细检查了播音设备的关闭情况,指尖熟练地拂过控制台上那些他早已熟记于心的凸起和按键。
一天的忙碌工作像一层坚固的壳,将他暂时包裹起来,几乎让他忘记了清晨那场狼狈的插曲。
他拿起放在桌边的备用盲杖——同事帮忙从储物柜深处找出来的,一根旧得多、手感也陌生得多的棍子。
握着它,一种不适应的滞涩感从掌心传来,提醒着他那根丢失的、被磨得光滑趁手的伙伴,也隐隐牵动着关于那个女孩、那个仓促约定的模糊记忆。
她真的会来吗?
这个念头在他走向电梯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或许那只是对方情急之下为了缓解尴尬的托词,或许她早就忘了。
他甚至暗自希望她忘了。独自回家,哪怕用着不顺手的盲杖,也好过再次陷入那种需要依赖他人的尴尬窘境。
电梯下行,失重感短暂袭来。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试图让那张过于好看却缺乏生气的脸,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
“陈先生!下班啦?”
是那个女孩儿,她真的在。
陈明哲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蔓延——有一点意料之中的无奈,有一点“果然如此”的认命,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懈?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透过傍晚的空气传来,比清晨时少了几分紧绷,但依旧保持着距离感。
他“望”向声音的大致方向,微微一笑。
“那我们走吧?”方临珊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仿佛他们不是才第二次见面,而是已经同行过多次的老友。
那种小心翼翼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的尴尬,似乎被她留在了清晨的混乱里。
陈明哲没有立刻反对。他沉默地表示默认,握着那根陌生的盲杖,准备再次依靠听觉跟随她的脚步。
然而,方临珊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再次感到了意外。
“陈先生,你用这个是不是不习惯啊?”她注意到他手中那根略显陈旧笨拙的盲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早上那根被抢走的,肯定用久了吧?真可恶啊那个小屁孩!等我下次看到他,非得……”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义愤填膺”了,连忙刹住车,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呃…我是说…没关系,这条路我熟得很,我帮你看着路,你放心走就好!”
她的语调轻快,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几乎有点莽撞的热情,不由分说地驱散了两人之间可能再次凝结的沉默和疏离。
青年还没来得及对盲杖的话题做出回应,她已经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开始了一种全新的、“方临珊式”的导航。
“好啦,我们出发!先直走…嗯,今天天气真好,傍晚的风吹着好舒服啊…”
“前面有个小坎,稍微注意一下脚底下哦。”
“右边那家花店今天进了好多向日葵,金灿灿的,看着就让人心情好!”
“啊,小心左边,有辆自行车靠得太近了…”
陈明哲沉默的听着,也沉默的走着,偶尔极轻微地调整方向,避开她提示的障碍。
那根备用的盲杖,依旧发挥着作用,但似乎不再是唯一的依靠。她的声音,成了一道附加的、鲜活的声纳系统。
这不,走了一小段路后,在一个等待红绿灯的间隙,方临珊似乎觉得沉默再次降临有点不好。
于是,她想了想,忽然转过头,看着陈明哲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用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带着点小得意的语气开口说道:
“陈先生,你知道吗?再过七个月零七天,我就要过二十岁生日了!”
这句话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具体,又如此…孩子气。
以至于陈明哲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她声音的方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明显的、毫不掩饰的愕然表情,甚至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二十岁生日?七个月零七天?
怎么会有人这样计算时间?又怎么会有人把如此具体、如此私人的信息,这样毫无征兆地告诉一个陌生的异性?
这完全超出了他惯常的人际交往逻辑和认知范围。
他周围的世界是精确的、规律的、克制的,时间是用秒表、用节目时长、用整点报时来衡量的,而不是用这种……
充满期待感的、倒计时式的、甚至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方式。
这么想着,陈明哲的嘴唇动了动,那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她说出这个数字时,语气里那种纯粹的、对成长的期盼,和那种几乎触手可热的鲜活生命力。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眼睛一定是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和等待夸奖似的表情。
这种认知,让他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微微地磕碰了一下。
半晌,在方临珊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脸上的笑容快要变得尴尬时,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比平时软化了那么一丝丝的棱角,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笨拙的回应:
“……是吗。”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那……还挺快的。”
这句话毫无营养,甚至有点可笑。
但方临珊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脸上的笑容瞬间重新绽放开来,比夕阳还要晃眼。
“对啊对啊!感觉马上就要变成大人了!”她欢快地说着,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虽然现在也挺好的,但是总感觉二十岁会不一样!”
夕阳渐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她清脆的笑语点缀着归途,他沉默聆听,惯常的清冷眉宇间,也被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软。
通往家的路,第一次不再只有盲杖叩击地面的孤独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