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贤到底是活通透了，哪怕张辅在土木堡阵亡，都没有因为私情乱喷。
一两个人的算计也许能制造大变故，绝对无法推动历史变革，这种群体性对抗、大环境恶化的情况，更符合土木堡的因果。
张维贤看陆天明在回味他的话，轻轻笑道，“历史一直在重复，人性一直在反复，朝臣在土木堡时抛弃了皇帝，英宗复辟的时候，朝臣又抛弃了于谦。
人性本恶，看到好处的时候一拥而上，看到危险的时候明哲保身，人人都是如此，你我他都一样。”
这话更是活明白了，陆天明呵呵一笑，“您老说的有理，晚辈本来想问王振与瓦剌的龌龊，想问具体战事经过，想问朝臣当时如何选择。
现在看来，其实也没意思，人人都在助力大势，大势也在推着人人前进，没有于谦，还有张谦李谦，历史还是得拉长时间线看待。”
“是这个道理，老夫敢保证，你听别人说多了，下意识认为于谦主导了拥立，这又错了，大明朝的官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隐藏在后面，推别人到前台吸引舆论。
土木堡时候有王文，嘉靖朝有徐阶，现在有徐弘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隐藏在史册背后操纵人心，既利用佞臣的私欲，也利用忠臣的理想。”
陆天明一愣，“王文？他并没有隐藏在史册后呀，与于谦一样被冤杀。”
“老夫说的是舆论，当时谁都知晓王文才是主导拥立之人，但现在呢？你不会这么想，人人都下意识以为是于谦，看过王文的画像吗？画师为了表达愤怒，把王文画的一看就是个奸诈小人，哈哈，小人物有时候才暗示了真相。”
王文画像，这一脸奸诈的相貌，在讲究仪态的大明朝很‘骚’
陆天明机械点点头，张维贤嗤笑一声，“王文当时最积极，上蹿下跳串联，集合朝臣上奏拥立，于谦不过是在奏本签字而已，且于谦巡抚宣大，在官场和边镇的声望远超其余大臣，这才是于谦被推出来的原因。
若你是于谦，灭国大患当头，你会拒绝吗？为了大明，为了天下，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拒绝，这也注定是于谦的悲剧。
土木堡之变后，王文奉命掌管都察院、入阁、兼任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执掌文渊阁。
实权其实远超于谦，于谦掌握兵部而已，王文掌控了官场。
且王文开启了二品大员入阁的先例，让本来阶位分明的中枢重臣逐渐模糊，加剧、扩大后来的权争范围和深度。
在代宗执政的八年中，王文是朝中地位最高的文臣，但他名声确实没有于谦响亮，因为于谦是为国事服务，而王文是代宗拉拢朝官，控制朝政的抓手，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陆天明挠挠头，呵呵一笑，跳过这个话题，“晚辈问个基础问题，瓦剌当时有多少人寇关？”
“九万四千骑军。”
“啊？这么多人？”
“老夫说的是四路总数，瓦剌兵分四路，辽东三万、甘肃三万、大同一万七、宣府一万七。”
“这么清楚？为何不记录下来？”
“记下来干嘛？让后人嗤笑吗？明人均羞耻，没有一个愿意提及。”
“荒唐，不记下来，后人就不嗤笑了？晚辈听着很可笑。”
“你也是糊涂，谁说没有记下来？”
“啊？”
张维贤翻了个白眼，“你应该看看其他战事记录，实录说四路寇边，是为了给人一种危急的印象，也先攻宣大，脱脱不花攻辽东，阿剌知院攻甘肃。
实录没有说宣大多少人，但准确记载了辽东和甘肃敌军，两处各有鞑贼三万余入境，不仅有人数，牛羊，马匹，盔甲，全部都有。
后人以此判断，以为四路大军十二万，其实只有九万四，且是人数少、本为佯攻的一路，取得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战果。”
“有人还说瓦剌只有三千人呢。”
“放屁，那是瓦剌使节，是朝贡的牧民，也先不敬，没有汇报人数，妄图用人数欺诈赏赐。
当时瓦剌已被大明册封两王，藩国进贡规矩，大明是按人数赏赐，也先欺骗大明只有五百人，结果三千人蒙混入关，王振觉得自己被戏耍，把使节全部撵了回去，这件事王振没有错，不用给他泼脏水。”
“大明当时出动多少人，真的五十万？”
“没有，开什么玩笑，那块地都放不下五十万人。大同五万，宣府五万，京营十万，民夫、私属、侍卫等五万，共计二十五万。”
“二十万大军干不过三万人？”
“哈哈，当时觉得两万都多，二十万是宣威去了，现在回头看，人人都觉得大明狂妄。
你得明白大明兵力布置，英宗亲征分三路，中军出发之前，宣府和大同各去五万援兵，提前中军半月，皇帝身边只有十万。
支援大同的五万兵马战败，损失了万余人，躲到城里不敢出来了，宣府五万则一直在城里固守。
英宗当时从京城一路到大同，刚好遇到大同战败，那是靖难之后，明军第一次在野战中战败，满朝意外，引起一阵惊慌。
朝臣还是担心皇帝安危，护卫皇帝从大同返回，也先带一万七千人一路追，边墙外的偏师顺着关隘，向东齐头并进接应。
十万大军被三万人撵，英宗非常羞愤，大骂朝臣胆小如鼠，跑到土木堡不跑了，他也是大意，以为背靠内长城很安全，把中军派出去，与宣府夹击追兵。
恭顺侯吴克忠当时带三万人回头截杀，他没预料到瓦剌骑军的速度，以为瓦剌还在二百里外，哪知已追到六十里。
援兵一到鹞儿岭，就被瓦剌两路兵马伏击，三万步卒怎么可能打过三万多骑军合击，当然战死了。
后面紧跟着第二支援兵，是成国公朱勇，这时候将官还是自大，完全没想到瓦剌还在鹞儿岭，以为鞑贼与恭顺侯血战后撤退休整，结果同一个地方两次被伏击。
自大啊，太自大了，中军本来就十万人，派出去八万人全殴，剩下的两万人怎么可能守住土木堡。
何况鹞儿岭到土木堡只有八十里，就这短短的距离，明军连跑都来不及，也先狂喜追击，半天时间，英宗和朝臣刚得知前线战败，就被全兜住了。
大明士兵和朝臣还算英勇，大多战死自戕，这就是你所知的土木堡战役。
纯粹从军事角度看土木堡，与萨尔浒几乎一模一样，明军犯了轻敌的毛病，虏兵分进合击，逐路战胜，没什么稀奇，不要臆测历史。”
陆天明听后哈哈一笑，“晚辈没有臆测，实在是…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实录说五十万，说的对，这个人数包括宣大和整个内长城边军，里面一半人是后来京师保卫战的主力。
之所以如此记载，乃史官记录习惯，放大失败，才能警示教育后人，可惜就算如此，萨尔浒还是一模一样的结局，历史一直在重复，人性也一直在反复。”
…………
注：土木堡，被人玩烂了，各种野史、阴谋乱上阵，奇葩猜测全都有。
很多人只知土木堡，不知过程，下意识以为英宗出内长城，刚走四十里就被伏击了，没法与这种印象流朋友说历史。
它是个变故，这不可否认，但也无法定性为阴谋。
非要较真的话，别说支撑阴谋的证据链，获利方都无法具体圈定，难以进行反证。
人人说文臣为争权，人人说文臣坑英宗，文臣是谁？死掉的王文和于谦吗？他们最终也是孤家寡人，这不符合阶级斗争维护‘领导’的原则。
从明朝官场大环境、结合人性选择来解释，也许更符合逻辑。
当然，这也是一种猜测，第一历史无法复原。
单从某个环节分析土木堡这种历史大事件，会把自己困在自我否定与自我催眠的思维旋涡中，得跳出来看。
作者这时候说土木堡，是为了与认真的读者分享，呼应接下来黄台吉的战争，呼应本书的主旨，再次叙述明朝官场的‘政治基因’。
明末走私与俺答封贡，土木堡与萨尔浒，这其中均有传承性历史脉络（您自己琢磨一下，历史中任何事件都不会凭空出现，每个人都能得出不一样的相关性，这就是读史收获）
任何朝代，把本朝所有大事件放一起，每个人都能发觉其中一些共性。
这种共性，就是本朝的兴亡因果。
也是史书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