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宝楼内,铜铸的精密齿轮在天顶的榫卯结构间缓缓啮合,悬垂的铜线末端系着刻度的玉坠微微摆动。檀木梁柱间嵌着哑光的金属构件,冷硬的线条与木雕的柔润纹路交错层叠。
“唉,吃了大亏啊。”角落软榻上,牛仔女孩猛地弹坐起身,皮革外套与织锦靠垫摩擦出短促的窸窣声。她脖颈僵硬地梗着,瞪大的瞳孔在昏暗光线里急促缩放,胸口随着深呼吸剧烈起伏。
攥住毯子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她抬手重重抹了把脸,从额头到下颌的皮肤在掌心下挤压变形。当手掌移开时,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悸,但嗓音已压成低哑的懊恼。
八角宝楼的雕花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埃卡特琳娜侧身闪入。她背倚着嵌有哑光金属饰条的门柱,左手随意勾着一个素白瓷杯的杯柄,杯口隐约有热气袅袅升起。逆光勾勒出她的剪影。
“大姐,你们醒了?”她保持着背倚门柱的姿势,瓷杯在指尖又转了小半圈。开口时,唇边逸出的白雾与杯口热气短暂交融。
“嗯。”没等牛仔女孩完全调整好呼吸开口,倚在对面窗棂边的魔术师小姐已轻声应了。她背对着室内齿轮结构的幽微反光,慢条斯理地将一只手套的指尖部位抻平。
“她呢?”牛仔猛地转过头,目光越过还倚着门柱的埃卡特琳娜,直直刺向窗边的魔术师,声音里还带着没压稳的喘息尾音。
魔术师小姐终于从手套上抬起眼。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偏头,视线投向那扇嵌着哑光金属边框的雕花长窗,窗外是沉甸甸压着的、浓得化不开的深山林雾,蓊郁的树冠在昏暗天光下起伏如墨浪。几缕湿气正沿着窗棂缓慢攀爬。
只见天竞足尖无意识地轻碾地面,衣料漾开活泼的涟漪。正垂首盯着掌心那截短旧的剑柄,银发从肩头滑落几缕,发梢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轻晃,像只专注拨弄线团的猫儿。
忽地,她耳尖几不可察地一动,倏然抬起头来,银白睫羽下那双眸子清亮亮地转向声源处,整个姿态透着一股猫儿察觉异动时的警觉与鲜活。
“大家都醒啦?”她那双眸子飞快地转动了一圈,将屋内几人挨个瞧了个遍,唇角便扬了起来,露出一抹灵动的笑意,整个人却仍微微前倾着,仿佛随时会轻巧地跃到众人中间来。
“那东西真的没办法对付吗?”牛仔从榻沿直起身,皮革外套的摩擦声在齿轮低鸣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她没看别人,只盯着天竞,或者说,盯着天竞掌中那截剑柄,眉头拧得死紧,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话音未落,她忽地收拢五指攥住剑柄,足尖在铺着细尘的地面一点,整个人已凌空翻起,银白发丝在空中划过一道流散的弧光。
下一瞬她便从敞开的雕花长窗鱼贯而入,轻盈落地时袍摆尚在翻涌,像猫儿跃过屋檐后蓬松竖起的尾。窗棂上凝结的夜露被她带起的风扫落几滴,正坠在她微微屈起的指节旁。
她落地时足尖轻盈一旋,荡起的袍角尚未完全垂落,右手已平直抬起,食指不偏不倚,正指向角落里始终沉默的何宛婷。银白发丝因这骤然停驻的动作在颊边微微弹动,像猫儿扑击后仍轻颤的胡须。
“所以,战胜旧神的方法,就在她身上。”她声音清亮,字字清晰,目光越过自己伸直的手臂,稳稳落在何宛婷低垂的侧脸上。
“?!”屋内空气骤然凝固。齿轮的低鸣、窗外林叶的窸窣,乃至烛芯燃烧的噼啪声,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般沉寂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倏地钉在何宛婷身上。而被指着的何宛婷,只是极缓慢地,将始终低垂的脸抬起了半分。
“为什么,是我?”何宛婷缓缓抬起脸,鼻梁上那副细边眼镜的镜面,正好迎上八角宝楼内幽暗的光线。镜片倏地泛起一层冷白的反光,将她的眼睛完全藏在两片模糊的虚像之后。
天竞眨了眨眼,那根伸出的手指倏地蜷了回来,指尖在自己下巴上轻轻挠了挠。她歪了歪头,银白发丝便流水般滑向一侧肩头,脸上绽开个毫无阴霾的笑,舌尖飞快地探出唇边又缩回去。
“唔……完全不知道呀。”她声音轻快,甚至带着点孩子气般的理直气壮,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不是出自她口。
“……怪不得连另外一个你都想揍你。”埃卡特琳娜捏着杯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垂下眼,盯着杯中晃动的深色液体,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再有几个月,武林大会就开始了。”天竞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那截短剑柄在她掌心转了个圈,被稳稳握住。她脸上那点孩子气的神情收得干干净净。
“也是,五妹六妹这次必定是要参加武林大会的。”雕花门又被推开了些,何宛萍侧身进来,旗袍下摆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摆动。
“所以,这次我亲自参加。”天竞攥着剑柄的手蓦然收紧,骨节微微泛白。她足跟轻轻一磕,站得笔直,那点猫儿般的灵动神色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娇娇!”她忽地侧身向前半步,左手手掌迅速蜷拢,虚虚贴在唇边,五指并拢的弧度像个临时的喇叭筒。
腰身微微前倾,银白长发随着动作从肩头滑落一绺,垂在颊边。声音骤然拔高,清亮又带着点穿透力,尾音在八角宝楼空旷的梁柱间激起细微的回响。
“来啦!”脆生生的应答像颗小石子儿从楼外林间弹进来,紧跟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蹦跳脚步声。雕花门“吱呀”被撞开大半,娇娇那颗扎着红绳的脑袋先探进来,辫梢上还挂着片不知哪儿蹭来的草叶。
“剑送到了?”天竞松开蜷在唇边的手掌,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目光落在娇娇红扑扑的脸上。
娇娇用力点了两下头,下巴颏都快磕到衣领了。她松开一直攥着的油纸包,用腾出来的那只手朝门外使劲儿招了招:“嗯!它也跟着回来啦!”
话音刚落,门外阴影里便传来熟悉的、平稳的脚步声,木人正一步一顿地迈过门槛,关节发出轻而规律的摩擦声。
“好,小家伙,这儿交给你了,别让你宁姐姐我失望哦。”天竞唇角一扬,伸手在娇娇发顶那撮翘起的呆毛上轻轻一弹,力道轻得像猫儿拨弄绒球。
话音未落,天竞已朝门边走去,袍角在门槛上拂过,没入门外沉沉的林雾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