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阶前浪卷千堆雪,铁索桩边缆系九衢舟。挑夫吆喝声如霹雳,货箱堆叠势似山峦。卖菱角的婆子蹲在趸船头叫卖,算卦的先生摇着铜铃儿踱步。茶幌子高悬朱漆檐下,酒旗儿斜插翠竹竿头。
忽见一艘三层楼船巍巍然压住水势,雕梁画栋映日生辉,朱漆栏杆上倚着锦衣人,正指点着苦力们搬运紫檀箱笼。船首鎏金螭首怒目张口,桅杆顶悬着玄色帅字旗,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码头石板缝里浸着潮湿水汽,鱼腥味混着桐油香扑面而来。跳板上下人影交错,有抬着整猪整羊的伙夫,有抱着琵琶歌姬,还有戴方巾的账房先生捧着算盘疾走。
“这次不会再弄出来什么幺蛾子吧,比心眼儿,我可玩不过他们。”风铃儿嘀咕着揉了揉额角,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她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发尾,眼睛警惕地朝四周瞟了瞟。
“放心,我都亲自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江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赤羽一袭红衣立在喧嚣人潮中,却如定海神针般沉稳。她并未看向那艘气势逼人的楼船,反而伸手轻轻按在风铃儿绞着发尾的手指上。
“赤草鸡,我怎么感觉你不太靠谱呢?”乐正绫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唇角故意向下一撇,歪着脑袋斜睨身旁的赤羽。她那双明澈的眸子此刻清亮地映着毫不遮掩的怀疑,目光如细针般落在对方脸上。
“你再这样喊我我让海伊来揍你。”赤羽眼尾倏地一挑,指尖沿腰间佩刃轻掠而过,旋即手腕一沉,竟用刀柄不轻不重地捅了下乐正绫的腰眼。动作干脆里带着三分恼七分戏谑,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乍起毛又强装镇定。
“海蜇皮?是当她面我也照喊不误!”乐正绫轻巧地侧身一闪,衣袂翩然扬起,宛若蝶避锋芒。她顺势旋至三步开外,指尖轻抬拂过鬓边,挑眉笑道:“倒是你,每回说不过就搬救兵,赤、草、鸡~”
“诶不是,你……”赤羽猝不及防被这话噎住,刀柄还悬在半空,一时间竟忘了下一步动作。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你这张嘴……早晚要被人缝起来!”
“这也能吵起来?”风铃儿缩了缩脖子,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小声嘟囔,她求助似的左右张望,最后默默蹲到墙角,开始认真研究地砖缝里冒出来的三根杂草,仿佛那才是当下最值得关注的江湖大事。
“阿绫,我准备好了。”洛天依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从身侧传来,像春风拂过耳畔。她悄然贴近,极自然地将脸颊偎在乐正绫肩头,仰起脸时长睫扑闪,眸中漾着粼粼波光。
“那就……开始吧!”乐正绫指尖轻巧地向上一勾,面罩随之贴合鼻梁,暗红色劲装被天光镀上一层锐利的金边。她偏过头望向身侧的洛天依,眸中灼灼如有星火迸溅,唇角扬起锋利的弧度。
“唉,开始开始开始。”风铃儿手腕灵巧地一旋,护腕皮革随之发出清脆的“嗒”声。她足尖轻点地面跃起又落下,发尾如受惊的雀群般倏然扬起,在阳光下划过几道欢快的弧线。
房间内光线晦暗,唯有一盏油灯在墙角摇曳,将墙壁映出颤动的阴影。男子端坐于一张宽大的檀木椅中,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玄铁面具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在眼窝处镂出两道狭长的缝隙。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节瘦削而有力,此刻正无意识地轻叩着木质雕花。那声响极轻,却规律得令人心悸,仿佛在应和着某种看不见的计时。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与墨锭的气息,隐约还掺着一丝难以辨别的药苦味。
“怎么,我都来这儿几个月了,还不相信我吗?”风铃儿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插在兜里,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平板无波,她扯了扯嘴角,目光冷冷地扫过铁面生,“东厢房窗外的监视点,西墙每天半夜的换岗声 连厨房水缸的动静,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套把戏,该收收了吧。”她倏然站直身形,脊背如剑般绷得笔直,下颌扬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掷向昏暗中的某个方向。
“行行行。”铁面生的声音从玄铁面具后幽幽传出,像是毒蛇滑过枯叶般嘶哑低沉。他缓缓抬起右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仿佛在拂去空气中的尘埃,可那动作里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轻蔑,仿佛挥散的不是飞虫,而是几条无足轻重的性命。
“过去这么久了,也该多给风少侠些信任了。”铁面生的声音自面具后缓缓淌出,每个字都像浸过冰水的铁珠,沉而冷地砸在寂静里。他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檀木扶手,发出枯木般的轻响。
“毕竟,”他话音微妙一顿,面具眼孔处的幽光微微流转,尾音轻飘飘地散在昏暗中,却无端让人脊背窜起一丝寒意,“疑心太重……容易伤及自己人,不是么?”
“只是希望风少侠不要让我失望。”铁面生的指节倏然停在扶手上,玄铁面具微微转向风铃儿的方向。灯火在那张冷硬的面具上投下跳跃的暗影,仿佛有无数幽魂在镂空的眼孔后蠕动。他吐字极轻,却像淬了毒的蛛丝般缓缓缠绕而上,“毕竟让人失望的代价……总是格外沉重些。”
“嘁,省省你那套吓唬人的把戏。”风铃儿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连眼皮都懒得抬。她转身时衣摆利落地甩出一道弧线,声音不大,却像把薄刃般干脆地劈开满室晦暗,连阴影都被惊得微微一颤。像是要把这黏腻的威胁彻底斩断。
赤羽身着绛红蹙金绣凤广袖长裙,斜倚在嵌螺钿紫檀木软榻上。指尖闲闲地搭着白玉夜光杯,葡萄美酒在烛火下漾出潋滟流光。她垂眸俯瞰着楼下翩跹起舞的歌姬,唇畔似笑非笑,如同观一场精心排演的皮影戏。
织金裙裾如流霞般铺陈榻沿,坠着的珍珠络子随着乐声轻轻摇曳。侍从捧着錾花银盘躬身奉上水烟壶,她却只慵懒地以鎏金护甲轻叩青玉案,任那缕迦南香在鎏金狻猊炉中寂寂化作白烟。
“好~无~聊~啊~”她拖着慵懒的长音,指尖的白玉杯轻轻磕在檀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绛红广袖顺着抬起的手臂滑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腕间金钏随之簌簌而动。
“这些歌舞……还没窗外的太阳来得有趣。”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雕梁画栋间流转,最终停在窗外,朱唇轻启呵出带着葡萄甜香的气息,尾音黏着蜜糖似的倦意,仿佛连多吐一个字都嫌累。
骤然间,她耳畔的明月珰无风自动,珠串相击发出细不可闻的清音。原先慵懒低垂的眼睫倏然扬起,眸中朦胧睡意如被利刃劈开的雾霭,顷刻间凝作两点寒彻的锋芒。五指骤然收力,羊脂白玉杯在她指间发出细微的哀鸣,盏沿竟隐现裂痕。
“那东西居然在这艘船上?”她倏然起身,绛红裙裾如血浪翻涌。白玉杯铿然掷于案上,酒液飞溅如碎星。眸光似淬火刀锋直刺东檐,唇间低语裹着冰屑。
她悠然转出回廊,曦光穿过镂空花窗,在绛红蹙金罗裙上洒下斑驳光影,如朝霞融染流云。指尖漫拂过阑干外横斜的碧桃枝,带露花瓣簌簌落于掌心,被她轻轻拢作一捧胭脂雪。忽有风至,裙裾拂过青砖地面时惊起一双粉蝶,振翅绕着她腕间错金镯飞了半圈,又蹁跹没入花荫深处。
“贵客,还请留步。”两名玄甲守卫如铁塔般拦在廊道尽头,刀鞘上的云纹在昏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左侧那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右侧守卫的拇指无声顶住刀镡,廊外江水声忽然变得汹涌起来,“此处分外危险,若惊了贵驾,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哦……”她倏然敛尽笑意,眼睫如垂落的鸦羽般掩下,唇间溢出的叹息轻软得像沾了晨露的蛛丝,每一缕都缠着化不开的惆怅,“那就送你们四个字。”
“赤羽破空!”这四个字被她念得又轻又软,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淬毒的锋利。尾音尚未消散,金鳞镖已化作四道流光撕裂长风,镖尖的寒芒在阳光下绽出血色的弧光。
守卫们的喉间同时浮现一点朱砂般的红痕,细如蚊蚋,却精准地切断了所有生机。他们如同被抽去丝线的傀儡,依旧保持着阻拦的姿势僵立在原地,瞳孔中的神采却已彻底涣散。